“是真的。”
我们互相望着,沉默了很久很久。那些悲伤的情绪和我一样,都溺毙在你的眼眸里。我没能清醒,直到你说:“听着,这并不关你的事。”
“因为爱就选择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才是最愚蠢最懦夫的。”
事后我总和你说,当时的你出我意料的理性,说得难听点,冷血得不像是同一个人。你反问我:“难道我有说错吗?”
“大家都是成年人,没有谁有义务为别人的情绪买单。因为不能妥善处理好自己的情绪而对其他人造成困扰,这才是最自私的行为。”你这么跟我说。
这算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的矛盾吧,一次小小的冲突。我找不到理由反驳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口总是堵得慌。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直面死亡?不,现在我仔细地想想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应该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你比我往前迈了一步,我触摸到了你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一面。
我跟你说我只是遗憾着他这个人再也没有了明天,他整个人都从亲人与朋友的世界里被剥离,这种“失去”的悲伤,就像他们已经被提前告知了再也不会遇见那样。
你说了一句让我记忆犹新的话,
“死亡不就是一场没有重逢的告别吗?”
的确是这样。而关于你为什么一直那么执着于定义每一次的重逢与分别,我想我也找到了答案。正是因为曾一起走过太多美好的时刻,亲人与朋友这些所爱之人的离开,总会把心的一角也给挖走,让人痛苦不堪。
那晚睡前,我们抵着两层薄薄的蚊帐相视,旁的人早已睡熟,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刻,你说别害怕,当我抵挡不住那些情绪的时候,你总会陪着我。
所以请别害怕。当你抵挡不住那些情绪的时候,我也总陪伴着你。
你要记住,尽管告别总无可避免,但比告别本身更值得被反复提起纪念的,是我们对幸福不懈追求的每一个瞬间。要想到在这个终点来临之前,我们还能够一同走过很远很远的旅程,而我们遇见的人,我们走过的路,我们之间的故事,我都会终身铭记。
所以现在,亲爱的,当你颓在长椅上,愣愣地望着年久失修破了一角的窗子,当年那些彩绘的颜色是否又重新在你眼睛里活过来了呢?
应该吧!
我们有幸拥有过一些热辣滚烫的夜晚。
夜幕降临,我们走在佛罗伦萨的街巷上,你当然也可以说,我正与你共舞。和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儿。钟楼正敲响,仿佛我正听你诉说着,那些关于爱与信仰,生存与死亡的故事。我突然想起那一晚你写着那扇彩绘玻璃窗,转而望着我,泪眼婆娑。
我只想再次触摸你。
然后我看你写下:“面前的窗户正倒映着我的眼睛,我透过泪水构建的朦胧的世界,终于能和他对视。”
又删掉。我听你自言自语唯恐让故事又一次崩坏。我看你按着键盘紧紧抓着头发,我却又一次无能为力。
是什么让我们都泪眼朦胧却无法拥抱彼此?
如果你仍旧悲伤,不妨细数我们曾一起走过的岁月吧!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对你说:“嘿,陪我去看场电影吧。”我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这或许是我们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可以躲在僻静的角落,心与心紧紧贴在一起。
我并不想错过。影院里的你追我赶,是否是一切心迹的显现?我并不知道。我只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在这样一个荣登天堂的夜晚就让我们抛掉一切,破除一切世俗阻碍,让我告诉你听你告诉我,爱。
所以亲爱的,请别害怕。
接下来我也将陪着你,渡过这漫长岁月。
——青山
再度回想起那一夜,仿佛也只能写下“与我灵魂共舞”。
把魂拆成引线从笔尖勾连住那轮弯弯的月、风吹林海的序曲、山谷合抱中荡起的回响、与我们总听起的那支咏叹调,无论何时何地,总能向爱神祈求予我以安慰——请抚慰我的悲伤,请抚慰我的叹息…… 尽管我的爱神,时常听不见我的呼唤,时常不予我回应——他只存在于那些逐渐远去的夏天里。
“嘿!这儿!”就在后一夜,裴青山挤过人潮,高高举着手中的两张票子朝我挥舞着,呼唤着我。
看场电影。
就半个钟头之前,我问他在最后只有我们的这个夜晚,在天还未亮以前,你还想让我跟你做什么呢?他答:“拜托,陪我去看场电影吧。”
就十分钟之前,我随着自己心跳的节奏,舞蹈,就学着前一夜他牵起女孩儿的手跳出的舞步,没有人能让我停下来,我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了!谁去管他们怎么看呢?怎么评价呢?疯狂的游戏,我应该获得他们的允许吗?有那么一瞬间,我都误以为我要把自己煮沸了!请最后一次原谅我的任性吧!在这个重逢天堂的夜晚,我选择不再接起那一通让我坠入地狱的电话,谁都无法将我的火焰熄灭。
我幸福得近乎疯狂,我恨不得抓着每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要告诉他,嘿,你听着,此刻的我荣登天堂,请祝福我吧,祝福我们,祝福每一对要同我一道抵临天堂之门的男男女女。可是每一对爱侣都能携手奔赴永恒的爱池,独独门前的我被拦下脚步,只能死死地盯着攀附在树上的那条蛇。
我幸福得近乎疯狂,可若对于幸福的呼唤久久得不到回应,我就会被这些情绪反复的刀子凌迟处死。就在一分钟之前,我看见他越过人潮向我走来,心里的温度冷却,幸福退潮,悲伤的海折返涌来。
就我们两个人。或许是时间太晚,小小的电影放映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并肩坐在最正中的位置。大概是一部爱情喜剧片,具体的内容我早已忘记,又或者说我的心思并不在电影画面上——我只偷摸地瞄着他,感觉他将要察觉到我的视线又紧急撤退,正身危坐,终于盯着幕布摆出一副研究的姿态来。
而我的发尾,脸侧的绒毛呢?它们构成的探测网又时不时误报或向我确认,已经检测到目标投来的视线。
于是这电影看得断断续续,只自适应地随旁白的氛围声哄笑几句,向他证明:瞧!我的心思全部都在电影上,根本不会分给你一点儿!
根本不会。
还有些时间,一定还有些时间。
夏天的夜晚太热,我们的薄衫都被汗湿了一小片儿,可我们依然紧紧相贴着穿梭在或宽或窄的街巷。我们都太珍惜眼下的时刻,我们又路过圣若望洗礼堂,正好他可以听我讲着布鲁内莱斯基和吉贝尔蒂的趣事。
“你是说,就因为不愿意和吉贝尔蒂合作建造天堂之门,布鲁内莱斯基就退出了竞标,一个人跑去罗马了?”
“两个版本之一,还有一个更切实际一点的版本——按照当事人的说法,由于大量参考了生活在此地的人们的意见,并将铸铜量降到最低,吉贝尔蒂赢得了这场竞标。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布鲁内莱斯基小气,艺术家们总以为只有自己的作品才配沾染最伟大的神性,文人相轻,也是这样。这群疯子总在追逐着自己认定的真正的艺术。”
“再说回这些教堂。你也看见了,主教座堂一般都由三部分组成,对应在那个年代就是乔托钟楼,圣若望洗礼堂和一个未封顶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后来布鲁内莱斯基又为圣母百花盖上了穹顶,并在建造过程中同样拒绝与吉贝尔蒂合作。”
我定定地看着他,告知他此时此刻的我是有多么的兴奋。
“吉贝尔蒂的天堂之门,布鲁内莱斯基的大教堂穹顶。这座城市里的一砖一瓦都酝酿着这些天才们的智慧。就譬如那座穹顶,有时候我总惊叹于他究竟是怎么想到用力的相互作用去实现不用飞扶臂的圆顶。天才就该被仰望,无数颗璀璨的星竟同时闪耀在一起,这多让人激动,怎能不叫我心驰神往。”
“我怎么觉得,现在是你在带我见识着外面的世界呢?”突然他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
“是吗?”我从不怀疑这一点,很多个瞬间我都确信,我已经足够成熟,可以平视着眼前的男人了。
“我想我们应该找个好时候促膝长谈一次。”我笑着对他讲。
“嘿!小伙子们!”拐角处不知何时出现的老人正倚着墙叫着我们,我只觉得他眼熟。
“这或许有个传说——与爱人推开这扇门,你们会以一颗年轻的心凝望着彼此老去的模样。”那老人只盯着裴青山看,间或眼神跳跃,我竟能看见里面藏起的水珠。
“哪里来的传说?”不知怎的,我突然急切地想要撕下那老人的伪装。
裴青山却一把按住我,笑着把视线迎上去,仿佛老友重逢。
“我知道你的意思。”裴青山走过来抱着我。“你看这座城市,仅仅从文艺复兴开始算起,就有无数伟大的艺术家被当作明珠雕刻在教堂之上。每走一步都有他们的传说,而现在的传说也只不过是活在旧时光里人们的故事。现在的我们,或许也会成为后来人的传说和其所吟咏的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