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运一页一页撕下,修长的手指,将它细细折成元宝。
虽不是黄纸,但拿去骗骗瞎眼的阴差想来也够用。
待回到中原他就去找韩慈之。
好歹也是一代神医,想来自发给他烧纸的人一定许多,再养一个自己亦是绰绰有余。
一面想,一面叠。
谢承运手巧,折的快极了。杂记厚厚一本,不一会元宝便堆了满床。
谢承运躺上去,想拿火点燃,连带自己都烧得干干净净。
却恍然发现帐篷里没有火。
不由露出笑来,可笑着笑着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乌发散落满床,谢承运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是个笑话。
当年策马游街入相阁,怎料会有今朝。
抬起手腕,想到初来时,六弄书院学子关切的小脸。
韩慈之提着药箱匆匆而来,为他把脉看病。
窗外桃花灼灼,暗香扑鼻春来到。
黛色血管蜿蜒,又是一年春至。
谢承运想:既然从这开始,便从这里结束吧。
摸到脉搏跳动处,用牙硬生生咬断了血管。
鲜血染了满床,手变得冰凉。
不够,还是不够快。
他听到谢明夷的哀嚎声渐渐低了,他要在阿尔喜回来找他前,去赴黄泉。
抬起左手手腕,用力咬下。
躺在床榻,等待无常来接他。
谢明夷躺在树下,后背血肉模糊。
阿尔喜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起来话:“若不是安珠喜欢,你以为你凭什么可以活到现在?”
“谢不离,把你的眼神藏好。”
“不要对不该的人起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我保证我会杀了你。”
像扔垃圾一样把他丢至一旁,去帐篷里看谢承运。
可谁知方一进去,就看到了满床鲜血。
谢承运闭眼躺在榻上,安稳的就像睡过去了一样。
手腕下垂,眉眼如画。
床上全是用纸叠的元宝,此时已经被鲜血染红。
阿尔喜愣在原地,想欺骗自己这是幻觉。
他不是好人,杀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此时却只感觉腿脚发软。
连滚带爬去摸谢承运脉搏,却只摸到满手鲜血,湿湿热热。
不敢去探鼻息,又俯下身去听心脏跳动。
虽然微弱,但还好,还好。
力气逐渐回来了,阿尔喜抱着谢承运大声喊道:“巫医,巫医呢!”
谢明夷躺在树下听见了阿爸叫喊,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也扶着树缓缓站起身来。
阳光如此温暖,春风拂面,他看见了浑身是血的母亲。
阿爸抱着他,发疯似的到处去找贡布。
贡布匆匆过来,接过母亲,将他带回了帐篷。
流了这么多血,手腕处模糊一片,他会死吗?
谢明夷一点一点的往前爬,阿布也来了。
安格日看到被打的几乎不成人样的谢明夷,心疼极了。
好歹也是一手带大的孙子,若说没有感情怎么可能呢。
唤人扶起谢明夷就要带他去疗伤,可谢明夷倔的和头牛一样,说什么也不愿走。
跪在地上去求安格日:“阿布,您替我去看看娘吧,他流了好多血,我好怕。”
“我这辈子就这一个相依为命的娘,我不能没有他。”
又是一个讨债的催命鬼。
安格日没有办法,只能掀开帘子去找阿尔喜与谢承运。
帐篷里混乱一片,阿尔喜也恍如死了一般,呆呆跪在地上,去看床榻。
巫医在拿针线为谢承运缝上手腕的伤,歪歪扭扭,就和蜈蚣一样。
谢承运蹙眉未醒,浑身冰凉。
不过是一个上午,不过是一个上午。
安格日既可怜谢承运又心疼儿子与孙儿,看了两眼,又连忙退出去。
趴在地下的谢明夷看见安格日,眸子里闪着希翼的光:“阿布,母亲怎么样,他还好吗。”
安格日抱着谢明夷,柔声安慰他:“安珠很好,他很好。有你阿爸在呢,你跟着阿布,阿布带你去疗伤。”
可谢明夷听了这话却是变得面无表情,推开安格日:“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对不对!”
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就要往帐篷里闯。
“我要去看阿妈,我要去看娘!”
“你们都是骗子,全都在骗我。”
阿尔喜跪在床边,从佛祖求到菩萨。
可是眼前人依旧面色惨白,一动不动。
想伸出手去摸摸他,可又怕自己的触碰让奈何桥边的他走的更快。
谢明夷在外发狂,没有人拦得住他。
谢承运提着灯笼在漆黑中行走,一僧一道在前对弈饮酒。
他想走过去,僧道亦看到了他,笑言道:“施主快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谢承运问:“这是哪?”
无人回答他。
谢承运又问:“你们知道我该如何走才能回家吗?”
和尚站起身来,双手合一不知说了些什么。
道士静坐一言不发。
古树红绸飘荡,经幡飞扬。
最后他们二位一甩衣袖,自己就不知飘往何方了。
第62章 见佛
谢承运在云雾中翻滚, 滚着滚着滚到一尊巨大佛像前。
释迦摩尼佛端坐在莲花宝座上,正含笑看着他。
圣光普照,谢承运仆伏在他身下,抬头看佛:“随州关的人们说, 他们说你是现在佛。”
“以‘诸行无常’, 点醒世人, 关照当下觉知。佛啊, 难道我如今所遭受的一切,亦是‘诸行无常’吗?”
佛含笑不语, 正当谢承运以为不会得到答案时,释迦摩尼佛从莲花宝座上缓缓站起身来。
所至之处步步生莲,眼神无比慈爱。
他看向谢承运,双手结着佛印。
佛说:“苦海无边。”
话音刚落,谢承运便潸然流下泪来。
苦海无边, 无涯无际, 我是行人, 永不得渡。
弹指间,谢承运便醒了。
阿尔喜跪在床下, 看见他马上露出欣喜的笑来。
想伸出手将他揽进怀里,却怎么也不敢。
只能讨好的看着他,去唤他名字:“阿云,安珠。”
谢承运侧过脸, 一言不发。
阿尔喜已经有好几天未曾睡觉,日日守在床榻边,生怕谢承运不知何时便丢下他去了。
带卷的长发失去光泽,毛毛躁躁垂落在一旁。
忙忙端了药来,柔声去哄:“阿云, 来喝药。”
谢承运不明白老天为什么不收他,既见现在佛,又将他打了回来。
阿尔喜见谢承运不理他,舀了一勺药,就要递到嘴旁。
下意识就要抬手打落,却发现手耷拉下来。
看着手,呆愣在床榻上。
阿尔喜连忙拉下他的手,捂在怀中:“你咬断了手筋,巫医为你接上了。一切都会变好,阿云一切都会变好的。”
这话像是哄谢承运,亦是在骗自己。
谢承运看着自己的手,努力思考。
下一秒便将小臂搭在阿尔喜肩上:“那个孽障呢,孽障还在吗?”
阿尔喜落下泪来:“谢承运,那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你就这么不想要他吗?”
“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
听了这话,谢承运猛的发起火来。
将药打翻,瓷片碎了一地。
黑色药汤洒在阿尔喜身上,皮肤不一会便红了。
“我心狠?”
“阿尔喜,你让我生孩子的时候问过我的意见吗?”
“我从来不爱它,我是男的。如果不是你们,我原本应该可以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最差也该是看别人儿孙满堂,然后去偷一抹光。”
“你们毁了我,还把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如今却问我为何如此心狠?”
阿尔喜去抱他,生怕他在惶急中又伤了自己。
“我从未这样想,我只是太爱你了。”
“爱得可以不顾一切,一见到你我就什么都忘了。”
谢承运还是忘不了,还是忘不了他原本已经接受和乌罕达在一起了,是眼前人摧毁了向好的唯一一条道。
抬起手向指向门外,却发现自己连动手指都做不到。
只能大声嘶吼:“滚,你给我滚!”
“滚出去!”
阿尔喜害怕,不知所措想留下。
可谢承运什么都不顾了,披头散发,红色血丝爬满眼眶:“你滚不滚,你不滚那我滚!”
说着就要翻身下床。
阿尔喜只得连忙站起身子,往外走去。
“你好好休息,我走就是了。”
雪白的帐篷顶,染血的地毯已经被人换下了。
谢承运将手搭在膝盖上,去看手腕的伤。
真的可以恢复原样吗?
谢承运觉得阿尔喜在骗他,这伤看着吓人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