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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南洋往事 > 南洋往事 第49节
  什么时候能好?或许哪天他自己愿意想通,就能够恢复如初了。
  朝天铮对此毫无办法,只能被迫接受现状。
  头一回被金翎搂住不撒手的时候,他头脑一片空白,惶恐得几乎是立刻就把金翎推开了。
  金翎跌在了地上,倒是坚强,很生气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想来抱他。他不让,金翎也不做声,单是默默淌泪,像看一个负心汉似的看着他。
  金翎是一个生病的人,并且是为他爸爸伤心过度而变成这个样子,朝天铮冷眼旁观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办法看他这样哭泣,就递了个帕子过去。结果金翎趁机再次搂住他,并且不肯撒手。
  他全身僵硬,然而这次他没再把金翎推开,因为他觉得金翎流泪的样子真难看,他不想再看到金翎流眼泪。
  犯病程度较轻的时候,朝天铮只要低下头和金翎平视,让金翎看到自己和爸爸不一样的眼珠颜色,金翎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一旦认出他不是爸爸,金翎的神色会立刻变得十分恍惚痛苦。
  金翎从不会为骚扰了他而道歉,每次都是冷漠地把他推开,随即自顾自地躲到这座屋子的任何一个角落喝酒。
  然而往往是病重的时候更多,就像此刻这个情况,即使看到他的眼珠,金翎也没办法辨认他和爸爸的区别。
  “好了,抱这么久也够了。”朝天铮把金翎从自己怀里拽出来,让他安静坐在床上,随后亲自给他喂粥。
  他从来没伺候过别人用饭,其实并不擅长做这件事,然而金翎被他爸爸惯坏了,不仅不肯自己拿调羹,甚至都不肯下床老老实实坐在餐桌边吃饭。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金翎将自己饿死,只好暂时充当佣人的角色。
  说到佣人,这座宅子的佣人大部分都被他遣散了,只留了洗衣做饭和开车的人。
  因为爸爸虽则给他留了一大笔遗产,但他目前没有挣钱的能力,实在有必要从此刻开始规划手头上的财富。
  朝天铮说:“过几天这座宅子就要被政府收回,金翎,我要搬出去了。辜叔叔说可以把附近的一栋洋房借给我住,你呢,你有没有想好你要去哪里?”
  金翎漂亮的眼睛麻木一转,呆呆地望着他。
  他的脑袋近来一直十分迷糊,对方的话他都听得见,可是无法完全懂得其中的涵义。即使懂了,也很难组织起语言将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几乎成了半个聋子哑巴。
  见金翎全然没有反应,朝天铮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做下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慢慢地说:“我没有爸爸那样能挣钱,我也不会像爸爸那样无限地忍耐你。讲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金翎,你真的要继续这样跟着我吗?”
  金翎仍旧是不太懂的样子。
  朝天铮又给他喂了一口粥,心里头沉甸甸的:“你不说话,那就由我做主了,就这么办吧。”
  他知道自己是主动找了个大麻烦,可金翎目前是完全地癔症了,把跟父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他当了救命稻草。要是他撒手不管,这个人不是把自己饿死,大概就是酗酒醉死。
  ……
  辛实从长廊尽头抱着两本习题本走过来,正好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从辜镕的书房出来,边往外走,边将手上的一张支票小心翼翼地往西服的内袋里塞。
  辜镕坐在黄花梨的大桌前,平静地将钢笔旋进笔盖,门这时被推开了,他抬眼瞧过去,立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起身迎上去,说:“今天下学挺早的。”
  “功课少了。”辛实自然而然地把书本递到辜镕伸出来的手掌上,另只手被他牵住,一同走到桌前坐下。
  辜镕把他的课本放在一堆账本旁边,辛实不经意一瞥,看见他桌上的邀请函,不大高兴地说:“我才回来,你又要出门喝大酒去啦?”
  最近几天辜镕回来得有些晚,常常身上都沾着酒气。做生意的哪能没有应酬,可辜镕的腿才刚好,辛实的心里担心得要命,听说那些席上都是些大人物,高官,大财主,辜镕是里头最年轻的,很多酒没法挡,只能喝,他那身体咋经得起这么折腾。
  辜镕顺着他的视线一瞥,马上伸手把那几封不打算拆开看的请帖往桌下的废纸篓一拂,否认:“谁说的,今天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
  辛实不大信,问:“那刚才那个人咋回事,不是来喊你去应酬的?”
  辜镕摇了头,捏了下他的手心,笑着说:“来借钱的。”
  辛实好奇了,问:“借了多少?”
  “小财迷。”辜镕被他逗乐了,扭头拉开桌下的一个抽屉,里头满满当当的是欠条,意思是借了这么多。
  辛实愕然了,一只手撑在辜镕大腿上,半个身子探过去看,囫囵扫了几眼欠条上的金额,愕然仰头看向辜镕:“这么多,都是一个人借的么?能还得上?”
  辛实几乎是半趴在他腿上,辜镕垂眼望着他,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微笑道:“是很多人借的。”
  准确来说,是很多组织借的,大多是华人的医疗、教学、武装组织。这些组织和辜家目前从政的长辈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这些钱说是借,实则是给,这是一项心甘情愿的资助。
  辜镕道:“借出去我就没指望有人还。”
  辛实的脸色有些白。
  辜镕把他拉起来,半搂在怀里,很近地盯着他,说:“怎么,吓着了,怕我破产么?放心,你男人挣的钱比花出去的可多得多。”
  辛实摇了摇头,他不是心疼钱,他是担心辜镕花这钱的目的。
  他真怕辜镕是在暗中进行招兵买马,虽然他并不大清楚辜镕一个商人招了兵买了马又有什么大用途,可戏里的枭雄都是这么干的,豪掷千金收拢人心以后就会有大动作,现在外头全是人在闹罢工,万一辜镕又想回去当官呢。
  他抬手,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辜镕短褂上的盘扣,徐徐地道:“你既然愿意花,就说明该花。”说这话时,辛实心里闷得有些发酸,辜镕要真有雄心壮志,他还能拦着不成?
  辜镕看出他的口不对心了,没忍住笑出了声,他低下头,含住了辛实水红的柔软嘴唇,辛实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是静静地让他亲,顿了顿,张开唇舌很快回应了他。
  很深地亲吻片刻,辜镕在他耳边说:“傻小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我这些钱是借出去做好事,辜家已经做了很多年,没道理到了我这里就不去做。”
  他说得很真,辛实有点信,又不敢全信,舔了舔嘴唇,期盼地问:“真的?你真没想去做大官?”做大官在他心里现在等同于去送死了。
  辜镕歪头,含笑看他:“你要是很想做官太太,我也不是不能去拼个官帽子戴一戴。”
  “什么官太太,你咋不说你还是个木匠太太?”辛实这下是真笑了,从他怀里挣开,把自己的习题本拿到身前,坐端正了翻开本子准备开始写字。
  他才写了一行,辜镕从身后贴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大手随意翻阅他另外几本课本。
  书页从指尖哗啦啦翻过去,辜镕眼皮一跳,轻声问辛实:“怎么全是英文功课?”
  辛实头也没抬,一笔一画写字母,说:“以后都没有中文功课了。老师讲,下个月还要开始学习马来文。”
  辜镕心里一沉,继大批华工失业后,华人似乎正在慢慢丧失学习自己文化的权力。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说明华人的生存处境愈发地艰难了。加上最近马来亚各地越来越多的罢工和示威,似乎一场动荡正在酝酿之中。
  故作轻松地,辜镕说:“没关系,你的英文已经足以应付这些功课了,是不是?”
  辛实认真地埋头写字:“哪有那么轻松,我得用中文写一遍,再译成英文,这样才通顺。”
  他的态度太严肃,辜镕觉得他花这样的心思只为做一份普通的作业十分可爱,不由得会心一笑,很有兴致地凑过去和他脑袋挨脑袋一起看习题本:“我替你润笔。”
  辛实扭头瞧他一眼,其实很心动,很想让辜镕像从前那样手把手教一教自己,可看他有些疲惫的神情,又有点不忍心,就小声说:“你都忙一天了,去竹榻上躺躺吧,吃饭了我叫你。”
  辜镕知道他心疼自己,心里很舒坦,但是在言语上,他却故意地曲解了这份好意,屈指刮了一下辛实的鼻尖,笑着说:“别想躲避监督,好好写字,你的火候还没到让我觉着教得费劲的时候呢。”
  也是,辜镕教他就跟玩似的。看辜镕挺轻松的模样,辛实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大热天的,挨在一起其实怪难受的,可他心里觉得高兴,也就不认为多么热。他重拿起笔,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这只握笔的手默默塞到辜镕手里,意思是要他带着自己写。
  这简直是撒娇,辜镕微笑了一下,很顺从地带着他写起了字。
  第65章
  辛实穿了双黄色的雨靴,撑一把黑色的雨伞,快步由中心庭院沿着鹅卵石小径走进教室廊下。
  风骤雨急,他在廊下收伞,水珠抖落,将棕色的蜡木地板浸出深色的印子,两个穿了制服的男同学并肩从他身后走过,在窃窃私语。
  “上个月,有两个欧洲襄理被华人的武装分子袭击了……”
  “略有耳闻。”
  “那两个襄理全死了。”
  另一个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听小道消息说,英军认为这是一种威胁,决定采取军事镇压,要把这群武装分子全部捕杀。市政已经在秘密建立封锁区,建好以后就要把所有华人都集结到一起生活,阻止那些武装分子与当地的华人互通有无。”
  “所以我要去伦敦了。我姑妈说,英国人为了拉拢马来土邦的精英贵族,已经完全默认‘马来人优先’的游戏规则。很多华人连公民身份都难以获得,游行得到的是漠视,摆摊都要被驱赶,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这里已经不适合我念书了。”
  辛实站在花坛边低着头慢慢整理雨伞,暗地里则竖起耳朵聆听别人的悄悄话,等到最后一折伞边叠好,那两个同学也走远了。
  或许是贵族私立公学的缘故,这所学校的同学常常谈论政治,甚至有些参与政治——比如偷偷逃课跑到街上和失业华工一起游行。
  辛实其实都云里雾里,基本听不懂他们的谈天,如果把马来亚比作一个大乡,他们谈论的就是隔壁村子两户人家打架的事情,可他是个连自己邻居家中有几口人都不知道的人,别提更遥远地方的事情了。
  尽管听不懂,可他还挺愿意听别人谈这些事的,倒不是在政治上有什么雄心,而是因为辜镕很关心他在学校的生活,每天晚上都要和他谈天,餐厅的饭菜合不合胃口,今天课堂上讲了些什么知识,那个口音很重的印度老师最近讲话有没有清楚一点,实在不行就把此人换了。
  往常他很乐意告知辜镕自己的学习生活,因为他在课堂上的成绩非常优秀,但由于最近的课本全部被更换成了马来文和英文,他的学习进行得可谓是非常不顺利。
  他有点要面子,不想叫辜镕知道他的学习变差,额外,也有点不想辜镕每天忙着挣钱还得为了他念书的事情操心,因此在学校时尽力就想要多打听一些课外话题,如此回家的时候就可以有别的事情可以告诉辜镕,不至于总被盯着念书问。
  “我也是中国人,到时候那些村子建好了,我也要被关起来么?里面会给饭吃么?”下午没有课,吃完午饭,辛实蹲在水井边洗箬叶,紫红色的夕阳落在井水面,水波荡漾,像匹游动的丝绸。
  明天就是端午,雪市不流行过端午,但辛实从前在福州每年都过,今年也得过。
  辛实着重强调:“进去了能不能每天出来一次,我不能不上学呀。”
  辜镕坐在他对面,听了这话一开始愣了愣,随即仔细看了看辛实的表情。辛实的眼里有些愁绪,倒不是那种即将被看守起来的惶恐,更像是无法继续学业的苦恼。
  辜镕有点哭笑不得,道:“又犯傻了是不是,哪有那么多地方关这么多人。再说了,我还没死呢,你就是闹着想去都没人敢让你进去。”
  他说得举重若轻,实际也算是变相承认了英国人打算把马来亚部分华人看管起来的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
  说话间,辛实已经洗了四五张箬叶出来,但他没有自己上手包粽子,而是小心翼翼把叶子递给了辜镕。
  几个粽子而已,很简单的,其实用不着辜镕大热天的陪他在井边来喂蚊虫,可辜镕非要来帮忙,他已经眼睁睁看着辜镕不小心撕烂了七八张箬叶,这回递过去就没忍住嘱咐:“手轻一点。”地上已经掉了许多糯米,他心疼粮食。
  “不要瞧不起人,我已经彻底学会了。”辜镕把箬叶接过去,表情不大当回事,动作倒是放得很轻,先把叶子上的硬筋络撕掉,随即往里面填糯米、咸蛋黄、猪肉之类的馅料,再用棉线打结。
  在今天之前,其实他并不会包粽子,不过他较为聪明,领悟能力较强,经过短短五次失败,目前平均两张箬叶可以成功制作出一个粽子。他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不过这种绣花似的手艺活,他得承认他比不上辛实心灵手巧。
  包完的粽子交到了詹伯的手里,詹伯盯着手里一串奇形怪状的粽子,颇有些欲言又止。这绝不可能是辛实的手艺,他没忍住和辛实对视了一眼。
  辛实的眼神无奈中又有点不好意思,显然为没能阻止辜镕胡闹而惭愧。詹伯心里暗笑一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拎着粽子去厨房的地下冰窖时多跟厨娘叮嘱了一句,明日蒸粽子之前记得把粽子再捆一遍,否则到时候因为箬叶散掉煮成了一锅粥,头家一定会很失望。
  下午落了场急雨,辛实站在窗边,眯着眼伸出一只白手到窗外接了接雨,雨滴很重,砸在手里有些发痒,他很快收回手。
  身后有物件落地的声响,辛实扭头去看,辜镕正往废纸篓里丢一些文件和电报纸。
  他关上窗,回身凑到桌前问:“又是那个储会长的请帖?”
  这一个礼拜,家里老是收到这个储会长的邀约,叫辜镕去参加一个济难会,说是筹集善款发放给失业工人。
  辜镕是常常做慈善的,辛实知道,他以为辜镕会欣然赴约,可辜镕一点都没有搭理储会长的意思。前几天夜里睡觉前他突然想起这事,就趴在辜镕怀里悄悄问了,辜镕想了想,简单告诉他,这些人压根不是在做好事,是在站队。
  他们想要依附马来的高官,以获得更多的生意机会。筹到的款项确实是发给失业工人,可却不是用来帮助华工,而是发给那些凭借马来亚籍身份本就可以领到一份失业津贴的马来工人。自家人都快饿死了先去接济邻居,这完全是本末倒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骗华商的钱去讨好大马的高官呢。
  辜镕不置可否,道:“一群乌合之众,以为傍上马来人就可以高枕无忧,可以压我辜家一头了。愚蠢,不必搭理。”
  桌边摆了台留声机,专买给辛实听戏的,辛实伸手无意识地在拨针上来回摩挲,说:“你老这么不给人面子能行么。”
  做生意的不是都讲究广结善缘吗,就是不去也得给个信回绝吧,就这么当做没看见,他都替那些眼巴巴等着辜镕回复的人感到难为情。
  念了快一年的书了,心眼还是这么实在,辜镕微微笑了,拿手里柔软的电报纸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说:“面子是给识趣之人的,他们不算。”
  辜家是雪市乃至南洋最大的华商家族之一,族人遍布政军商,别提他此刻只是冷处理这些邀约,他就是拿这些人的脸放地上踩,明天也还是有人孜孜不倦地想要来讨好他,来拉拢他。
  既然辜镕没觉着不对劲,说明就是件小事,辛实没再放心上。
  第二日,天放了晴,潮湿的草地重新变得坚固,湛蓝的天空遥而远,是个跑马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