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由于辛实坚持到了最后,是跟辜镕一起交代出来的,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半路就丢盔弃甲,辜镕为了赞赏他的进步,挺高兴地搂着他,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跟他说:“明天你翘个课,下午我带你去看赛马。”
辛实当时屁股发麻,在他怀里已经昏昏欲睡,可一听辜镕不让他念书就急了,睁大眼睛急忙道:“我要上学,下次再看赛马吧。”
辜镕对他的课程表是十分清楚的,就诱惑他:“家政课有什么好进行学习的,洗衣做饭你会,桌椅板凳你也会做,插花更不必学,一点意思也没有,要我讲,你都可以做你老师的老师了。”
对于赛马,辛实是很心动的。辜镕教了他骑马,从一开始同乘一匹马,到他能够单独骑在马上由辜镕牵着缰绳遛他,再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可以独自一个人持缰绳缓步跑一圈马,可以说他正处在兴趣最热烈的时刻。犹豫片刻后,最终他还是受了辜镕的蛊惑,并且于今日午休前向老师告假,提前下了学。
去请假的时候他别提多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的臊红了耳朵几乎不敢看老师,可大概是辜镕早就猜到他会难为情,提前就打过了招呼,老师很和善地就放他走了。
辛实的心情很雀跃,一路往学校外头奔,校门外的街道又有了游行的工人,辜家的司机一向都是在校门口等待他,可今天,大概是街道拥堵住了,因此他出了校门却没看见那台熟悉的车,不在校门口,就应该是在前头一个街口,并不算远,辛实决定走过去。
兴奋得有些过头了,因此直到出了校门百来步,辛实才愕然发现了有两道隐秘的身影跟在他身后不远。
辜家的车没找见,这几个人又一看就没安好心,不如回学校吧,进了学校就没人敢动手脚了。辛实心里有些发沉,脚步却努力装作不急不慌,绕过汹涌的人群,兜了个圈子,往学校的方向撒腿跑起来。
然而并没能跑出多么远,不知何时从前方的巷子里也钻出来了两个人。辛实猛然回头一看,前头有两个人,后头的两个人也喘着粗气跟了上来,他这是被前后夹击了。
不远处就有行人,眼看逃不开了,辛实左顾右盼地后退着,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救命——救……”然而还没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把冰冷的枪抵上了他的腰,一个高大凶狠的男人在他身后紧紧拽着他的手臂,轻声地对他做出威胁:“请不要叫喊,子弹是不长眼的。”
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辛实面色苍白,立马闭了嘴。
第66章
汽车龟速行驶在人群拥挤的海边大道上,咸腥的海水味透过车窗传进车厢,辛实拘谨地坐在后座的正中,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壮汉对他进行看守。
说是看守,这两个人各自挤坐在角落,并不挨碰他,给他留出了极宽松的位置。哪有这么体贴的绑匪,辛实感到诧异,被强行掳走的恐惧也跟着慢慢淡化了一些。
一旦冷静下来,他终于有空思考当下的状况。这些人抓了他能有什么利益可图呢,他这样一个小人物,没有钱,因此不会在钱财上和人造成矛盾,也没什么脾气,因此不会无意间得罪人。
既然不是他的问题,想来想去,问题大概是出在辜镕身上。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他和辜镕要好,因此想要抓了他去对辜镕进行一些威胁。
安静了片刻,辛实扭头看了看左右,挑了一个躲他比较远的绑匪,忍不住发问:“这位老兄,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将他瞥了一眼,张了张嘴说:“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我家主人是请你去做客,只要你不挣扎,我们兄弟不会伤你。”
看他愿意搭话,辛实精神一振,继续道:“从没见过这么请客的,你家主人是谁?想见我,好好地来跟我说就好了,要是个好人,我也愿意交个朋友,现在这样算什么。”
辛实神情平静,有种恳切的和善。那人惊讶地定定盯着他瞧了一眼,似乎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和平的方法,可是也没太信辛实的话,半晌,谨慎地说:“我家主人想见辜先生一面,辜先生避而不见,只好出此下策。只要你能够给辜先生拨个电话,请他一同来做客,到时我们一定保证你可以和辜先生安全离开。”
原来是有事相求,大概是辜镕拒绝帮忙,这才把算盘打到他身上。可求人哪是这个求法,辛实的心里有了数,道:“要是我不愿意叫他来呢。”
那人动了动嘴,还没开口,坐在辛实右侧的严肃男子突然开了口:“那么恐怕你得多做几日客了,什么时候辜先生来了,就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他刚说完,坐在辛实左侧的那个人闭上了嘴,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今日是非要他把辜镕招来不可了。辛实默不作声地攥紧了自己的两只手,到了这种境况,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片刻后,车辆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前头设立了盘检。
坐在副驾驶的绑匪在这时朝司机骂了句:“你不是踩了几天的点,怎么会遇到海警查人。”
司机也十分焦躁,反唇相讥:“我难道是神仙,可以算到临时会有警察拦路。”
辛实左侧那个绑匪看不下去了,出口制止:“好了,先混过这关再说。”
那两个人就不再做声了。
透过车头玻璃,辛实瞥见一个穿了长官制服的高大男子慢慢朝他们的车走过来,随着来人脚步逼近,身旁的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身后,是个掏枪的动作。
辛实一瞬间绷紧了后背,果然,下一刻,他的腰侧抵上了一把枪。
还没等对方开口威胁,辛实立马露出一个害怕的神情,老实地保证:“我绝对不会闹事,你别拿枪吓唬我。”
对方松了口气,可还是低声道:“你最好不要耍花招,我得到的指令可没有讲一定要带个活人回去。”
辛实脸色一白,缩了缩肩膀,抿紧了嘴唇不再开口。
车前窗被一根马鞭敲了敲,司机把窗放了下去,谄媚地开口:“长官,我们是储会长家的,正接了下学的小少爷要回家去呢,麻烦您行行好,给开条道。”
那长官微微俯身,往里头看了一眼,说:“哦,哪个储会长?储光宗?”
这声音可真耳熟,辛实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抬眼看过去,正好和周绽对上眼神,辛实拼命朝他眨了眨眼,周绽显然是认出了他,脸色倒是依然地镇定,很快和他错开眼神。
司机在这时连连称是:“可不就是储光宗会长!”
周绽温和地笑了笑,说:“储会长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可是也要走个过场,请小少爷下来略站一站,让我们查一查车厢。我们也是例行奉公检查,兄弟们配合一下吧。”
司机愣了愣,随即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往周绽的手里塞,是个贿赂的意思。周绽笑着收了下来,另只手在背后悄悄朝不远处的一队执勤海警打手势,笑着道:“还是下来喝口茶吧。”
司机的手悄然握紧方向盘,似乎是要强行冲关了,可下一瞬,他看见有一列大约十几人的警察队伍朝他们靠近了,每人身后都背了步枪。
前后车门打开,车里所有人全都下了车。辛实的左右被两个人包围,站在道路旁的草地上等待海警查车。
辛实看着周绽装模作样地指挥几个警察把车座掀开检查,等海警井然有序地进入了查车阶段,便含笑朝他们这行人走来。周绽并不朝他投来目光,只和站他前头的大汉寒暄,一人递了根烟,还体贴地拿出火机给他们点烟。
这种时候,不搭理才显得奇怪,两个绑匪故作自然地对视一眼,挨个凑了过去点烟。
辛实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心里快速地进行思索,周绽是什么意思呢?把那两人引走是让他趁机向后跑么?可是还有另两个人把他的路挡住了啊,如果这是周绽的营救计划,那么这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
还没等他思索完毕,下一秒,他看见周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飞快地拿烟烫了一个绑匪的手。趁对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收手的瞬间,周绽一拳头把人砸倒在地,随即立刻抬腿鞭扫另一个绑匪的胸膛,同时拔枪上膛,扭身对准另外两个站得稍远、正准备拔枪的绑匪。
被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两个人跟地上躺着的两人一样,不敢动弹了。这动静闹得够快,也够大,查车的海警即刻冲过来,在周绽的指示下,把四个绑匪控制起来。
周绽把枪下膛,收回背后的枪套,转过头,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想到自己曾经摆了辛实一道,料想辛实或许不大愿意再搭理他,便没有开口,只是有些生疏地朝辛实展开一个微笑。
方才这一顿遭遇,说是劫后余生也差不多了,辛实顿时把什么恩怨都全忘了,慢慢走上前去,后怕地一笑:“周副官,今天真是多亏碰到了你,多谢你。”
见他全不计较往事,还凑上来亲热地谢谢自己,周绽松了口气,温和地说:“举手之劳,之前你搭救过我一次,今日算是我回报你吧。”
辛实说:“我也没帮上你的忙……”说到这里辛实拧起了眉,有点急,“你能把我送回辜家么?这群人突然把我弄过来,辜镕找不见我该急坏了。”
辛实直呼了辜镕的大名,周绽首先为他的大胆和不客气而感到意外,之前在曼谷相遇,辛实嘴里叫的可还是“辜先生”。可是想到辜镕那么一个眼高于顶的人,要不是尤其钟爱辛实,大概也不会允许他这样没大没小,因此便没有表现得多么惊奇。
只是对于辛实的要求,他显得有些为难,慢慢地说:“我不能擅自离岗……这样吧,你在这里休息片刻,等排查结束了我再开车把你送回去。”
那辜镕不得急疯了,辛实说:“那你能给我找个电话机或者电报机么,让我给辜镕传个信,我叫他来接我。”
周绽想了想,说:“这个简单,你跟我来。”
辛实跟着周绽走到了两座并排的木屋面前,周绽带他进了左边那间,里头有桌椅和电报机,显然是个临时的办公之所。
给辜家发去了电报后,辛实捧着周绽倒给他的茶水,坐在椅子上和周绽寒暄:“玛糯……就是那个你捡到的孩子,他爹娘来找他了,我就把孩子交给了他爹娘。”
周绽坐在他的对面,正在往弹匣里填弹,闻言顿了顿,道:“是么,那很好。他是个幸运的好孩子。”
辛实听他这话高兴中带了点落寞,就想起辜镕曾跟他说过,周绽是林祺贞在少年时候从地下拳场买来的,是个孤儿,没忍住对周绽产生了一些同情,立马岔开了话题,问:“周副官,你当时伤得真重,现在都好了么?”
受到了关心,周绽笑了下,说:“难为你还记得,多谢关心,已经好了。”
辛实松了口气,点点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周绽柔和地笑了笑,说:“祺贞已经不是司令,我也不再是什么副官,往后你就叫我的名字吧。”
听他这么亲密地提起林祺贞,辛实有些惊讶,没忍住说:“你和林先生从前闹了矛盾,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不再往来了。”
想到家里那个任性的小爵爷,周绽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纵容的微笑。尽管林祺贞不是今天问他要这个钱买德产渔具,明天要那个钱买洋酒,不给钱就要把他从床上踹下去,动不动就要提起行李宣称要出去流浪,可他仍然觉得十分幸福。
他温柔地说:“我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那个人没我看着总是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可我管得太多他又不高兴,吵架是无法避免的。不过再闹也还是一家人么,见笑了。”
他们的关系竟然有这么亲密么,彼此背叛,动辄追杀,还能够做家人,这同辜镕说的简直完全不一样。辛实揉了揉鼻尖,由于不大摸得清周绽和林祺贞的实际关系,因此不再发表看法。
辜镕来得很快,并且居然是亲自驾车前来的,一看就是没来得及组织人马,得到消息就出门了。
一见到面,辜镕皱着眉先把辛实从上到下紧张地翻看了一遍,没发现有伤口,松了口气,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吓坏了吧,全怪我,应该叫人进到学校去接你。”
到了此刻,辛实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彻底放回肚子里,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趴在辜镕怀里,用手掌轻轻地捋着辜镕的后背,说:“这是别人非要使坏,你咋能全都防住,我不是没事么。”
辜镕又看了他好半晌,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个人。
他先是审视地盯着周绽看了一眼,判断此人今日的功劳是否值得抵消当日在曼谷置辛实于险境的过错,顿了顿,他的眼神变得郑重,缓缓道:“今天的事,来日我定有所重谢。”
这是句绝对的好话,可辜镕一向对他有偏见,因此这种好话从辜镕嘴里说出来只让人汗毛倒竖。周绽不大敢信他的承诺,嘴角抽了抽,说:“不必放在心上。”
周绽的声音很轻,辜镕没大听清楚,可也看懂了他的唇形。
周绽还是那个周绽,永远地不识抬举,辜镕不置可否,又问:“那几个绑匪在哪里?”辛实没有事,不代表就不用算这笔账了。
方才还柔情蜜意呢,脸一扭就变成另一个人了。辜镕的语气轻松,周绽却从中听出了点磨刀霍霍的意思。他心里非常想把这尊杀神送走,于是迅速地说:“我带你去。”
微微颔首,随即回过头,阴沉的脸色瞬间变得柔和,朝辛实笑了笑,道:“坐下歇一歇,等下我就带你走。时间还早,还赶得上马会。今年的赛马有点意思,增加了小马驹赛跑,小马跑起来肥嘟嘟的很可爱,你一定想看。”
辛实知道辜镕是要去对那几个人做出报复了,没人可以得罪了辜镕还能全身而退。他张了张嘴,并不是劝辜镕不要进行追究,只是做了最低的要求:“不要杀人。”
辜镕没有做声,同周绽一起出了门。
片刻后,辛实正低头喝茶,听到了连续的七八声枪响。茶杯在他手里颤抖了一下,浅绿的茶水溅到了手背上。辛实故作镇定地抬头,立马站了起来。
他想去看看什么情况,可是又怕看到四具尸体。原地转了一圈,他又坐下了。
结果是周绽先回来了,辛实忙凑上去,面色发白地问:“他杀人啦?”
周绽是见惯了血的,眼神还算平静,说:“每个人废了一手一足而已。”
辛实松了口气,忙又问:“那他人呢?”
周绽的脸色有些古怪,说:“临时有件紧急的事要处理,正在隔壁打电话。”
电话的内容他不经意听到了一两句,辜镕似乎是已经知道了此次绑架辛实的人是谁,正在让电话那头的人准备凝固汽油弹。这种炸药美国人常常用来破坏建筑,一枚就可以轰塌一座十几层的楼房,并且会引发短时间的火灾。
真正成为辜镕眼中钉的人,原来将要得到的是这样的报复。周绽面色平静,却在心里感到了一丝庆幸,庆幸自己在曼谷只是对辛实进行了一场无伤大雅的欺骗。
第67章
夤夜时分,雪市城中某处,起了一场熊熊的大火。
第二日的雪市晨报上,刊登了一则不幸的新闻——本市稀土鉴定工会的储会长醉酒后于某处私房内独自休息,因烟头引燃窗帘导致了家中走水。由于醉酒过于深重,储会长在被救出时已经全身多处烧伤,目前昏迷不醒,恐怕命不久矣。
有附近的居民看了这份报纸后犯了嘀咕,昨夜半梦半醒出门放水,恍惚看见两个浑身穿着漆黑、面目模糊的壮汉合力拎了个一人高的沙袋进了储家。倒是没有停留多久,两个形同牛头马面的大汉很快出来。不久,储家爆发了一声巨响,随即起了橘红的明火。
然而由于此居民描述的情景更像是一个鬼故事,信的人倒是寥寥无几,统统认为他是叫这桩悲剧惊吓到了,力劝他尽早去庙里收魂。
“这是你干的么?”辛实盯着报纸看了很久,随即凑到辜镕面前,指着角落里的照片叫辜镕看。
辜镕倚在藤椅上,正在思考几处种植园中襄理的任职和罢免事宜,闻言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没做声。
这就是默认了,辛实的心一紧,捏住报纸边角的手指下意识用了些力气。
报纸在他的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纸张摩擦声,隔着一张小茶几,他往辜镕对面一坐,说:“昨天不是说好不杀人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