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影承的目光一动,不由多看了梁苒一眼,他的眼神里浮现出一丝迷茫。如今他已经是阶下之囚,崔影承还以为梁苒是来杀他头的,根本不需要多说一句。
可是……
梁苒继续说:“寡人早就恨透了这片天地,恨透了打仗,也恨透了无能的自己。”
他说着,看向自己的掌心,上辈子梁苒无能为力,曾想力挽狂澜,但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如今重活一辈子,他绝不想让自己的百姓再受苦,也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走上父亲的老路。
“所以……”梁苒说:“寡人才要建学宫,让所有的学子都能读书,无论贫富,无论贵贱……而你,险些亲手毁了这一切,你和那些为了党派,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不惜牺牲子民,牺牲百姓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崔影承冷冷的看着梁苒,梁苒嘲讽的勾了勾嘴唇:“如果你痛恨的是不公的刽子手,那么……你已经变成了你最痛恨的模样。”
崔影承冰冷的脸面一瞬间有些松动,那是冰凌被打碎的裂痕。
梁苒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倘或学宫无法建立,贵胄与寒门再次对立,那么将会有更多的母亲,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够读书,能够受到礼仪的教化,而含辛茹苦,食不果腹,也会有更多的寒门学子,步上你的老路,崔影承,这便是你想要看到的么?”
崔影承的嘴唇张合,但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的面容已然是粉碎的冰凌,简直不堪一击。
“哦对了……”
梁苒突然笑起来,说:“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以为邱山王是为了帮助你报仇,才送给你金银财币,让你去买通学子的么?”
崔影承抬起头来,眯眼说:“什么意思?”
梁苒摇摇头,惋惜的叹了口气,说:“邱山王并不想要帮你报仇,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利用……”崔影承喃喃自语,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梁苒说:“看来你还不傻,已经猜到了一些眉目。”
就在方才,邱山王上赶着来撇清干系的时候,梁苒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崔影承一个寒门学子,便算到了邱山国,也是一个穷困的外乡人,如何能赚得那么多金银财币来买通学子?
必然是有人资助他金银,而那个人,显然便是邱山王。
于是梁苒顺手开启了“耳听八方”的系统功能,偷听了邱山王的心声……
梁苒说:“你以为邱山王只是害怕寡人扩建学宫,广招寒门学子,百家争鸣么?这些……不过都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只是拖延时机。”
崔影承目光晃动:“拖延时机……难道……北赵?”
崔影承似乎猜到了什么,看了一眼赵悲雪。
赵悲雪眯起眼目,他可没有窥探心声的技能,因而并不知梁苒和崔影承打什么哑谜。
梁苒点点头,但没有开口。
其实梁苒这么匆忙要来见崔影承一面,是因为方才他听到了邱山王的心声,邱山王用崔影承制造混乱,目的是拖延时机,而这个时机与北赵有关系,但邱山王的心声半半落落的,并不完全清晰。
因而梁苒来见崔影承,打算诈一诈崔影承,从两个方面将这件事情串联清楚。
崔影承的目光十足复杂,说:“邱山王里用上京文会的混乱,果然是在拖延时机……”
梁苒说:“事到如今,你还打算为邱山王守口如瓶么?他根本不是助你报仇的恩人,他只是一个利用你的小人罢了,就在方才,邱山王亲自来寻寡人,扬言要将你交给寡人,大卸八块或者剁成肉泥,都随寡人欢心。”
崔影承哈哈一笑,笑容有些苦涩自嘲,说:“错了……都错了。”
他颓丧的后退了几步,靠着圄犴冰冷的墙壁,垂下头来,轻声说:“我也是偶然听到了他与探子的私语……邱山王与北赵的鬻氏早有勾结,鬻氏知晓,北赵的新皇心系大梁天子,因而上京一旦有事,便绝不会坐视不管,也绝不会离开上京回到北赵的信安去……”
北赵鬻氏,正是鬻棠的宗族。
鬻棠出身北赵贵胄,只不过他在家中并不受宠罢了,鬻氏庞杂,门第很高,北赵的朝廷将近三分之一都是鬻氏的族人。
赵悲雪突然登基为皇,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朝廷上下一时不敢有违。但鬻氏并不拥护赵悲雪,明里暗里的使绊子。
赵悲雪因为听说梁苒的死讯,不顾刚刚即位,从邙山赶往大梁的上京,这正好给鬻氏一个绝佳的机会。
崔影承说:“鬻氏早有自立之心,北赵大皇子赵炀即位之后,鬻氏便知他不能人道之事,心有不服,与邱山国暗中勾连,打算推翻赵氏,自立为皇,只可惜……”
崔影承看了一眼赵悲雪,便算是赵炀变成了太监,鬻氏也没有机会登上皇位,因为赵悲雪突然杀了出来,迅雷不及掩耳的以铁血手腕即位,加之赵悲雪乃是赵氏得名正言顺,鬻氏一门根本不敢嚣张。
但他们不甘心,一直都在寻找机会……
崔影承说:“邱山王一直对学宫的事情并不留意,这次突然如此上心,还助我金银,让我报仇,我本便猜测这其中必然有诈,只可惜……我顾不得那么多,只要让我报仇,只要让我推翻这腐朽的江山,让我做什么都以!甚至……成为刽子手。”
“果然……”崔影承苦笑一声:“现在看来,邱山王的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学宫,没有什么百家争鸣,他只是想用此时牵制大梁,牵制赵皇,好与北赵鬻氏里应外合,谋取北赵江山。”
梁苒眯起眼睛,他嗓音清澈,却带着一丝丝的沙哑,说:“这腐朽的江山,这腐败的朝廷,寡人……会亲自推翻。”
*
崔影承下狱,邱山王将干系撇得一清二楚。
当天午夜,上京驿馆传来轻微的骚动之声。
吱呀——
邱山王下榻的屋舍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偏胖的人影从户牖钻出,略微有些笨手笨脚,但又极力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任何一个人。
是邱山王!
邱山王只一个人,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带,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爬出户牖之后,也不敢走正门,甚至舍弃了整个跟随前来的使团,蹑手蹑脚来到院墙边,踩踏着堆砌的杂物,艰难的爬上墙头。
他面容狰狞而兴奋,只要跳过院墙,城门和城郊早就打点过了,必然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的回到邱山国……
邱山王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跳下院墙。
咕咚!
嘭——
他狠狠跌在地上,咬着牙关忍着疼痛,不发出一点痛呼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打算立刻跑路,这一抬头……
“嗬!!”
邱山王一个哆嗦,狠狠倒抽冷气,险些一口气没有跟上来呛死自己。
黑压压的院墙之外,那条逼仄不起眼的小街巷中,五六把长剑迎面相向,瞬间将邱山王包围。
呼——
紧跟着火把亮起,将黑夜打得犹如白昼一般,火光甚至刺得邱山王睁不开眼睛。
“呵呵……”是温和的笑声,带着一丝丝戏谑。
身披龙袍,头戴十二流苏冕旒之人,迎着光火朝他走来,是大梁的天子——梁苒!
梁苒笑盈盈的说:“邱山王,这么晚了,去哪里呢?莫不是起夜尿急?”
第85章
邱山王看到梁苒, 眼睛睁得浑圆,吓得一时愣住了,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
他后退了好几步, 眼珠子乱转, 似乎是在想办法开溜, 唰一声轻响, 有凉丝丝的东西搭在他的脖颈上, 邱山王定眼一看,是刀!
那是赵悲雪的刀。
邱山王装傻充愣, 说:“天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
梁苒微笑:“寡人还想问问邱山王呢, 这是怎回事?是寡人招待不周么?怎么,让邱山王如此着急, 连夜便要离开?”
“不不,不是……”邱山王心中还存着一丝丝侥幸, 想要辩解。
梁苒眯起眼睛, 收敛了温柔的嗓音,说:“哦?不是……那么便是邱山王心中有鬼!”
邱山王装傻充楞, 说:“天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啊?”
“听不懂无妨。”梁苒说:“现在就斩了你的脑袋,反正这个时辰,邱山王合该在驿馆中好好儿的歇息,到处乱窜的, 定然是别有用心的刺客!”
“你……你敢!”邱山王大叫, 冷汗从额头上滚下, 他的眼睛被赵悲雪的长刀所晃, 打磨光滑的刀刃,反射着火把的光芒,如此的刺目。
梁苒眯起眼睛:“你看看,寡人敢不敢……”
他说着,抬了抬下巴,纤细的天鹅颈微微打直,赵悲雪面无表情,他仿佛就是那把刀,只要梁苒欢心,叫他做什么都行。
唰!
赵悲雪沉肩提肘,刀刃轻轻离开邱山王的肩膀,立刻便要砍下。
“等等!”邱山王大喊:“不能!你们不能杀我!!鬻氏不会放过你们的!”
赵悲雪脸色沉下,正如崔影承的猜测,果然是北赵的鬻氏,与邱山王私下勾连。
邱山王深知自己已经暴露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你们不能动我!不然鬻氏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说着,焦急的看向梁苒,说:“天子,北赵乱了,这个赵悲雪乃是天扫星,他本就不该即位成为北赵的新皇!鬻氏乃是北赵最大的卿族,他们在北赵盘根错节,若是天子能与鬻氏联手,杀了这个赵悲雪,向鬻氏献上赵悲雪的人头,岂不是能修两国之好,绵延百年,以后便再也不怕打仗了!”
梁苒挑了挑眉,说:“你让寡人,向鬻氏献上赵悲雪的人头……”
邱山王一打叠称是:“对对对!如此一来,大梁和北赵,便可修好,再也不必打仗了!之所以这些年战争不断,都是那些姓赵的搞的鬼!”
梁苒哈哈笑起来,似乎再也忍不住,甚至笑得肚子疼,说:“你让寡人,向鬻氏献上人头……”
邱山王发愣,不知梁苒的笑点在何处。
梁苒的笑意慢慢凝结,幽幽的说:“鬻氏算什么东西,也能让寡人对他们献上人头!”
邱山王大叫:“天子,鬻氏在北赵盘根错节,赵悲雪如今又不在国内,为时已晚,鬻氏此时此刻必然已经占领备战,天子您可不要看错形式,站错了队,追悔莫及啊!”
梁苒挑唇说:“追悔莫及的人,是你罢?你与鬻氏勾连,亲自前往寡人的梁土拖延时机,可你有没有想过,鬻氏会不会像你抛弃崔影承一样,将你弃之敝履?”
邱山王眼珠子僵硬的旋转,梁苒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梁苒又说:“来人,将邱山王扣起来,寡人倒是要看看,鬻氏会不会卸磨杀驴!”
虎贲军快速上前,将邱山王押解起来。
“放开我!!我是邱山的国君!我是国君——”
邱山王挣扎的喊声愈发遥远,很快便听不清楚了。
哒哒哒——是马蹄狂奔声音。
鬻棠一骑快马,满身是汗,飞扑入上京城,乘着夜色一路狂奔,大喊:“主上!主上,大事不好了!!”
梁苒知晓邱山王与北赵鬻氏勾连之事,便让赵悲雪找人回去探查消息,鬻棠乃是鬻氏之人,若是有什么消息,他去最为灵动,鬻棠当时便动身,快马加鞭往回赶。按理来说,这时候回来实在太快了。
鬻棠催马狂奔,也顾不得礼数了,焦急的说:“主上!是……是信安传来的消息!”
鬻棠刚刚离开上京城,还未往回赶,就是这么巧,北赵的信安传来了消息……
邱山王联合鬻氏造反,趁着赵悲雪刚刚即位,却不在国中,打着正天命的旗号,欲图清楚天扫星,推翻赵悲雪,鬻氏已然有人自立为皇,占领了北赵的都城信安。
那探子必然是在刚刚事发就送出了消息,从邙山到大梁,日夜兼程不过三日便可,可是邙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翻越的,凶险至极,因而探子根本无法走捷径,只能快马加鞭往上京传消息,这一路传来,消息自然是慢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