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是他的私人名义举办的,谢家没有特意打过电话,那就说明谢淮礼对这位弟弟的未来毫不在意,不过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把他从别馆送出去呆着罢了。
对于这一位太过擅长哭哭啼啼的小谢先生,温绪言完全没有多来一点顺水人情的打算。
说到画展,始终一言不发的谢言忽然露出一点奇怪的表情,像是预期之中底气不足的心虚,又像是某种诡异的自满,他简单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才小心的拿出了手提袋,推了过去。
“这是‘我的画’。”他轻声道。
温绪言静静看了一会对方的表情,他显然也是对对方的水平有着清晰认知的,没报什么期待的接过去,直接展开画纸后,男人原本敷衍冷淡的目光却重新专注停在了画面上,许久未动。
谢言便在这期间观察着温绪言的反应,当对方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时,他的脸上也随即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半晌,温绪言垂下目光,收起画纸的动作却比之前谨慎许多:“这不是你的画。”
他直接用陈述句说道。
谢言微微垂眸,满眼都是不在意的敷衍:“既然是我拿出来的,那这就是我的。”
温绪言挑了下眉,表情莫名。
不愧是谢家的孩子,还真是“坦荡”的回应啊。
他身份特殊,对于这里的一些言外之意不做过多评价:
“小谢先生,我得提醒你一件事:首先,这场画展是用我的私人名义举办的,看在我们的‘私交’情分上,您当然不经过任何手续就把自己的‘最新作品’放进去,但是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不做出任何保证。”
“比如?”
“比如说,是否会出现某些性情豪爽的收藏家想要收下这幅作品,当场开个小拍卖会也说不定。”温绪言微笑着回应,“毕竟以内行人的角度来看,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天才此前竟甘愿寂寂无名……要么她此生只会出现这一幅画作,要么,她会成为艺术界一颗万众瞩目的新星。”
他这话的暗示很明显了:你谢言能找人帮你一次,难道还能继续找人帮你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
温绪言甚至不需要多费心思就能猜到背后帮这小子的究竟是谁,但正因为猜得到,所以才有些罕见坚定的不赞同。
到此为止吧,小子。
——比起谢家提供给他的资源,这几张画带来的浮名怕是连点缀物都算不上。
温绪言在此刻感到不悦,隐约还有些感同身受般的悲悯:难道就因为那个女人成了谢淮礼不可言说的情人,所
以在榨取了她的血肉与自由之后,就连余下的残渣也要被人敲骨吸髓吗?
“……”
谢言的嘴唇嗫嚅着,他似乎在挣扎,瞧着又像单纯出神的恍惚,正当温绪言以为他至少会回答一句“让我想想”的时候,这美貌纤弱的omega却动了动嘴唇,轻声道:“我能。”
“……如果,”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神经质地绞紧了衣袖,小小声地回答着:“如果真的会有人和我要其他的画,我能拿得出来的。”
“……”
温绪言闭上眼睛,罕见地失礼,干脆就是彻底不想与他继续说话。
谢言并不在意。
因为嫂子一定会原谅他的。
因为莉莉丝最爱他了,不是嘛?不需要旁人提醒,谢言的那点心虚几乎毫无停顿地转换成了被溺爱过头的理直气壮:而且这一次他不需要她画好了给自己,他自己也会画画的呀!她也是愿意教的,只要她教好了自己,那自己画好了再拿出去,最后结局不也是一样的吗?
谢言的心怦怦跳着,在潦草结束了和温绪言的见面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新的想法提给了莉莉丝听。
……
“你想要临摹我的画?”莉莉丝的反应意外的淡定。
她的眼中似乎流过什么奇妙的光彩,随即轻笑起来,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当然可以。”
在谢言瞬间露出的欢喜神色后,莉莉丝又难得摆出郑重严肃的姿态,提醒道:“不过这和之前拿来敷衍的涂鸦可不一样了,最好还是要有敬畏之心的,阿言。”
这话说的新奇,谢言过往那么多位老师,从未有哪一位说过要对画作怀抱敬畏之心,可既然是她说的,他也跟着听就是。
于是他点点头,乖乖一笑:“好。”
时间没有拖得太晚,当天晚上,画室的门就打开了。
……
“风景,人像,还是要挑一些阿言能理解的画面才好办吧。”莉莉丝随手铺开一张空白的画纸,开始调试新的颜色,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画星空怎么样?”
“好呀。”谢言笑吟吟地应下。
他是有底子的,可这次跟着画了几笔后,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不知是心虚太重,还是他太久没有认真作画过,此时画纸上铺开的浓郁深蓝随着女人画笔勾勒地愈发完整,呈现在眼球上的并不是属于星空的草稿,反而显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浓浊而混乱的触感。粗糙的画纸与覆盖其上的颜料轮廓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又深刻,他的目光深陷其中,意识仿佛因此堕落入那些粗糙纹路的深处,就此失控坠入那片色调饱和的深蓝地狱——
“……!!!”
谢言恍惚着,惊叫着,喉咙里仿佛发出了什么诡异的叫声,自己似是推翻了画布扔下了画笔夺门而出,又好像仅仅是在漫长的发呆后打了个浅浅的寒噤,引来身边人关怀的注视。
“……阿言。”
谢言打了个哆嗦,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女人。
她仍然那样的端庄,美好,月光石般剔透的眼眸近在咫尺,盛着再纯粹不过的关心,温声细语的问道:“你还好吗?”
谢言恍惚着,思绪混乱着,呐呐对她点了点头。
他注意到自己笔尖的颜料早已干涸,而莉莉丝已经完成了最初的起稿,画面上正是一片调色恰到好处的深蓝,完整的,美丽的……且正常。
谢言的瞳孔微微收缩着,忽然生出了几分难以理解的恐惧,这慌张的战栗来的莫名,唯一能辨识的便是自己的理智正在某个危险的边缘处摇摇欲坠。
……可是,发生了什么了吗?
这是谢家的别馆,他待在这个人的身边,理应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女人看着他苍白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
“可怜的。”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抚过他冰冷潮湿的额角,低低道,“是不是这两天经常出门有些累到了?不着急的,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是这样的吗?他的脸颊湿漉漉的,眼神也是迷离的空白,谢言下意识地歪过头,将自己沉重的头颅挨近她的掌心,仿佛这样才能勉强松一口气。
他缓了一会,脑袋仍然昏昏沉沉,那只手短暂抚上他的额头,随即便听见她在自己身边温声劝慰:“有些发烧……先回去休息吧,可以先和温先生那里说清楚的。”
谢言只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下意识地追问道:“可以的嘛?”
莉莉丝脸上怜爱之色愈浓,点点头,又耐心重复了一遍:“当然,孩子。”
“你刚刚就做得很好,”她抚摸着年轻人滚热的脸颊和头顶,声音带了几分罕有欣慰的满足:“我很高兴哦。”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这样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真正的感情。
谢言的脸上跟着扯出一抹欢喜的笑弧,随即眼皮就这样无声垂下,失去意识般在她面前沉沉睡去了。
莉莉丝接住他落下的身体,平静的叫来门口等候的仆人,送他先回房里休息。
*
至于几天之后的画展,温绪言接到电话,听到别馆的仆人带着客气的恭敬转述谢言身体不适所以不能参加画展的消息,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反应。
他不着急,也完全不在意。
谢家养大的糟心孩子,有一个算一个,烧成傻子才最好。
温绪言脸上仍带着客气端庄的微笑,耐心完成了一轮客套的对话后,转身就去了正厅开始忙碌。
这场私人画展来人不多,展出也并非时下的热门名流,大厅相对冷清,整体气氛倒还算不错。
他左右晃了一圈,并且毫不意外的,发现那张暂时取名为“海上”的风景画前驻足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
年轻人身姿笔挺,容貌清隽,他身上的衣服普普通通,很简单的黑白搭配,但年纪轻,底子好,廉价的衣料穿在他身上也有种说不出的清爽干净。
温绪言在旁看了一会,缓步上前。
“您喜欢这个?”他见过太多的人,看得懂什么眼神是附庸风雅,什么是触及灵魂的真心喜爱。
年轻人挠挠脸颊,因为陌生人的搭话,他俊秀的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年轻人特有的羞赧局促,但眸光坚定,也透着几分近乎虔诚的认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