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的呀。”她微微垂眸,叹息一声,语气也稍多了几分苦涩:“实际上,在您进来之前,我和我的同伴也还在讨论这个问题呢。”
帕夏低头睨了一眼表情微妙的希琳,脸色算不上友善。
希琳顿了顿,错开和帕夏对视的视线,敏感地提起另一个问题:“所以您也很理解现在的情况糟糕,想要尽快解决。”
“当然呀,”莉莉丝柔柔应道,“您都说了,这是个多大的麻烦呀,记者小姐。”
希琳又问:“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莉莉丝低低叹了口气:“我一个人能怎么解决呢,无非就是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啦。”
这不是希琳想要的答案。
一个太过温顺软弱,毫无自我意志和存在感的omega,为了满足他人的期待,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准备走上献祭自我的舞台——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反问:“您为什么要这么说?什么是‘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谢家的事情和您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关系,您为何要跑?如果有关系,您在这里面又充当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莉莉丝眨眨眼,面对这一串连珠炮似的提问,她神色依然淡定。
“您想要真相吗,记者小姐?”她反问。
希琳毫不犹豫的回答:“当然,女士。”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这也是为您着想,您如果足够清白,那您就有权得到相应的证明。”
“好吧。”莉莉丝点点头,坦然回答:“真相的话,那就是错误全部在我。”
“我最初在船上,诱惑了身边这位帕夏先生,又紧接着将迦尔和他的伙伴送去了中心城,之后靠着一张合同被送去当了谢家家主的情人,又在那里引起了两位得力下属的背叛和疏离;
此后为了替代他们在这其中监视我的作用,家主的弟弟谢言被送到我身边来,他想要独立,便只能模仿我的画,只可惜天赋不够,最后癫狂而死。”
女人仰头看着空荡的旧居,又最后补充道:“之后就是你们都知道的故事啦,别馆被烧,中心城陷入混乱,迦尔看在船上情分上出手救了我,把我留在了这里,但是因为他们扛不住后面的各种压力,所以我选择留下来,替他们分担一部分。”
“真相就是这样啦。”莉莉丝点点头,很淡定地总结:“我罪孽深重,不懂收敛,完全称得上是个行走的灾厄,比起和我谈话了解真相,更适合二话不说直接把我关起来比较安全——”
莉莉丝的声音渐渐变轻,她看着希琳脸上变得严肃且不赞同的表情,反而很轻快地笑了起来。
“……您看起来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记者小姐。”
希琳深吸一口气,自觉自己额头青筋正在疯狂乱跳。
她咬咬牙,耐着性子解释:“且不说您的回答有多少真实可靠的地方,您是想说,靠你一个人就能做到这么多吗?这可能吗?”
“——把全部的错误归结到一个女人,一个omega的身上,就算您再如何善解人意,信息素再如何吸引人,那些人与您相处的时候总归也还是个独立的个体,是可以正常思考的人类,作为这些命令的真实决策者,难道一点问题就没有吗?”
莉莉丝静静看着面前义正词严的希琳,唇角笑意渐深。
“说的真不错呀,记者小姐。”她轻声道。
——错不在我,而在世界本身。
这几乎称得上莉莉丝听过最可爱的评价之一了。
她微笑着,耐心对自己之前的话做出了纠正:“所以,这不是您‘期待的真相’。”
“这根本就谈不上是所谓的真相!”希琳不假思索的表示,“个人主观描述太多了,他们的存在感呢?这其中的关键变化呢?难道他们在和您相处的时候就是个完全的疯子吗?您需要调整心态,女士,我们得好好整理一下情报,争取还原出‘真正的真相’。”
莉莉丝看着记者那双十分严肃真诚的眼睛,笑着点点头。
“如果您觉得这样更合适的话——”
她顿了顿,允诺。
“那就,如您所愿。”
第40章 掌中之物她的爱,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过……
莉莉丝在和记者希琳对话的时候,帕夏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他没有选择打断两人的交谈,可他就是觉得这里好像有哪里不对:这种诡异的违和之处并不是针对希琳,是一个alpha对另一个贸然入侵领地的天然警惕和防备,而是另外一种更加悚然且未知的情绪。
迦尔的离开算得上意料之中,革命党抛弃了莉莉丝,他也被自己的同伴裹挟着被迫离开了这里,而想来就在不久之后,这一支纯粹靠着运气成功的队伍也会成为新的棋子。
谢淮礼仍然是谢家说得算的那一个,革命党自认出于自保顾全大局的选择彻底惹恼了那一位年轻的家主,无论接下来谢家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支队伍在未来都不会好过。
那他如今恐惧的是谢淮礼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倾向性和攻击性吗?
倒也不是这个。
他选择放弃自己的立场和阵营,彻底离开谢家的那一天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他甚至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还能这样全须全尾地活着,某种意义上是因为他的离开本身也是谢淮礼布局的一步棋。
——既然如此,他真正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在莉莉丝与记者对话的时候,他沉默着,长久注视着女人纤细的背影。
老实说他并不陌生这个女人的轮廓,纤细的,柔美的,总是需要依靠,仿佛花朵缠藤一样柔弱可怜的姿态,可她现在的背影稍稍坐直了一些,似乎是那柔软的血肉深处生出一根自我依靠的脊椎,可以撑着她不至于随时倒下。
她在和希琳说话。
再说一些他早就清楚,每次听着都会万分心痛,心中溢淌无限爱怜的东西。
……但这一次,似乎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这个印象中擅长忽略自我,总是显得太过卑怯又柔顺的omega,又一次提起她那“一切原罪皆在于我”的罪己理论,果不其然这引起了记者初步的反感,可帕夏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因为莉莉丝近乎调侃的语气,和她那副太过坦荡的神态。
她不像是发自内心地认可这套理论,反而更像是所有人趋向这个答案,于是她也没什么压力的就这样说出来了。
而这样的态度某种意义上给了希琳一种类似破局的错觉,让人隐约觉得——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但她又只能认可这个说法;同时,只要自己给她一个新的思考方向,她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自己身边。
果然,在女人话音落下的瞬间,记者就咄咄逼人的提出了自己锋利的反问,而紧接着莉莉丝那轻柔的笑语反问也证明了这一猜想:
您不满意这个答案,既然如此,那您想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呢?
真相?答案?她自己的本心?
这些都不重要。
在莉莉丝这里,唯一重要的好像就只有一件事:你想从我这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
…问题就在这了。
帕夏呆愣愣的想着,他仍沉默地凝视着莉莉丝的背影,看着她纤细的脊背微微前倾,仿佛那根支撑她坐稳的坚硬脊骨再次变成柔弱攀附的缠藤,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缠绕在自己身上,而是依靠在另一名记者的身体,将自己轻而易举地扭曲成对方所期待的样子。
这很正常的对吧。
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毫无自我可言只能依靠旁人的omega嘛。
可是,可是……
帕夏的瞳孔微微缩紧,他看着莉莉丝坦然微笑的侧脸,骨子里忽然生出了几分细微的寒颤。
——这真的是正常的吗?
说到底,情感,信任,这本身是一个需要交互的过程,他在船上的最初沉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毫无保留的献祭,让他以为自己的这份自认单向的感情有了可供承载的依靠;迦尔对她的信任,则是源于她对自己和同伴的出手相助;至于谢淮礼更不用说,她是个相当完美的情人,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错处。
而在这些人眼中,无一例外,会认为莉莉丝最爱的肯定就是自己。
她可能会因为局势的影响不得不选择旁人,但她的心,她的爱,她的留恋不舍一定是留给自己的,这种认知一定程度上酿成了他们不可摆脱的愧疚,正如现在依旧没有放弃她的谢淮礼,正如这个选择放弃自己的一切,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帕夏。
他接纳她一切的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可此时看着她倾向记者的姿态,帕夏那颗浑浊已久的心倏然生出了一点细小的疑问:
他自以为的爱,她的爱,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过吗?
要是存在的话,为什么她现在能这样流畅地接受眼前这个记者近乎恶毒的反驳?
可要是不存在的话,那么他曾经在她身上感受到的一切,那一次次令他堕落与愧疚的“心甘情愿”,又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