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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师父!”
  小孩清亮的声音飘来,厨房里小小的倒影挥舞汤匙,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宋子期头胀了半个出去,捏着眉心叹气走回院内。
  里屋的门没锁,屋内漆黑一片,没有人居住,年久失修的窗户被风吹动,吱呀吱呀一摆一摆的。
  跟随韶华公主出巡的人众多,行宫住不下,他们这些多出来的人便被安置到了旁处,随便空下的院子,打扫一番勉强能凑合。
  宋子期没管尘土滔天的屋子,径直走向寝室,拍了拍地板上的灰,不起眼的角落露出把守,哗啦一声掀开,一条密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就着一盏灯猫下腰七拐八拐寻到了暗室,不大不小的地方,只够铺一张床外加几把破椅子,室内烛火幽微,已经有人在这里等他。
  几个时辰前,宋子期挑完药回来,碰见小徒弟说邱茗谈事去了,没在意,毕竟行书院的差事推不得,晚饭过后自顾自捯饬起新配的药方。之前的怀婴不起效了,他得趁着天暖抓紧时间,免得寒气一来小师弟又把身子搭进去。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后半夜宋子期睡得正香,突然夏衍抱着人把他门板踹了个稀碎,睡眼惺忪的被从床上薅起来。一睁眼见来者脸色难看得吓人,顿时睡意全无,再看去,自己那身板脆得跟纸一样的师弟又昏过去了,心里咯噔一声。
  仔细一瞧,白得脂玉般的人呼吸急促、脸色发红。
  宋子期不常打听各位公子王爷的风流传言,但对俊阳侯的癖好有所耳闻,一寻思,邱茗这小子大半夜跑去和人谈事,回来时没穿衣服,浑身上下只潦草裹了被单,手腕上有捆绑的痕迹……
  顷刻间,宋太医脑袋轰一声炸成了烟花,冲上去要把人抢过来,要不是容风拉着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气头上差点连同夏衍一起揍。
  因为邱茗身上有伤不能沾水,夏衍叫容风烧了热水端来,给人先擦拭干净,才用药膏一点一点将皮肤上烫得快出水泡的地方涂好。
  从桃花林到暗室,邱茗的记忆是片段的。
  欢愉的潮水带走了不可遏制的以往,渐渐褪去后,意识飘散在半空中,可他感觉身体好重,眼皮抬不起来,他想在余温中拥抱对方,手却虚弱地垂倒在一边,最后只记得夏衍好像抚着他的脸,焦急地喊他的名字,然后就睡过去了,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
  幽暗的光线下四处望了望,应该是密室,不过都不重要,因为熟悉的人还在。
  宋子期见他醒了,便催促快趁热把药吃了。
  “我没事……”邱茗说话有气无力的,无比庆幸自己昏睡的时候不用听这人唠叨,可宋子期不惯着他。
  “非得有事才肯吃药?两种药物对冲,别以为睡一觉就没大碍,难保把你老毛病勾出来,到时候肺咳出来,看你怎么办。”
  “先放着吧,我等会给他吃。”身后人伸手把碗接了过来,邱茗哼了声,扭脸躲避难闻的药味。
  “好一片阖家欢乐祥和景象,我都不忍心打扰你们了。”
  一语出了,众人才意识到有外人入室,齐刷刷看向门口。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摘了斗笠,叼着竹叶吊儿郎当地打趣。
  “以前兖北不太平,大户人家会留个暗室狗命用,你们运气好碰上这户没人住,他想藏多久就藏多久。”
  邱茗听着声音熟悉,废了半天劲才坐起身,可使不上力,只能把夏衍当靠枕,耳边人却不屑一顾,轻晃了晃阻止他继续往上蹭。
  “闭眼,这种人犯不着和他问候。”
  “嘿,你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以为老哥不敢踢你屁股了?”
  “多谢帮忙,未曾问过阁下姓名,”邱茗弱弱出了声。
  “哎呀,如此俊秀的公子,讲话也好听。”
  年轻人瞬间来了劲,一跃而起,华丽转身后,举着竹叶鞠躬向前,笑容灿烂。
  “雁云十八骑之一,在下竹简之,参见副史大人。”
  邱茗莫名其妙愣了半秒,刚想略施薄礼应下,忽然眼前一阵黑风,身子被猛地向后抱住,夏衍一掌扇了这开屏绿孔雀的羽毛,被迅速格挡化解。
  “我的少公子,你动什么气?”竹简之甚是无奈,顺了顺自己的宝贝竹叶。
  “有话说话,别动手。”
  宋子期反应快,两眼扫过一下子明白二人的关系,手掌一拍。
  “哦哦,你是雁云边军旧部?”
  “哎呀呀,这位俊俏的公子也甚会讲话,”竹简之又一回旋靠近,竹叶直接贴到了宋子期的鼻子上,“不是普通的旧部哦,雁云十八骑,当年大帅钦点,但远不止是亲兵。”
  说着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那股寒意邱茗无比熟悉,是掩藏在玩闹下、不被人觉察的杀气。
  竹简之貌似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勾起嘴角。
  “是暗卫。”
  雁云十八骑,潜伏在兖北沙地的刺客,传言这伙人神出鬼没、寻不到踪迹,多擅长暗器、机关术,是由雁军主帅夏漠絮训练出的作战力最强的一批人。
  北境戎狄乃游牧民族信奉吒雪教,打仗时阵法诡异多变、难以琢磨应对,骑兵更是重兵装甲,中原士兵强突不占优势,于是便有了以技法取胜的路子。
  当年雁军败北,主力遭受重创,这十八人也随之下落不明。
  可是,就算雁云边军暗卫名声在外,所有人不会把身手不凡、杀伐果决的刺客,和眼前这个不着边际、说话轻浮的人联系起来,惊得宋子期下巴差点砸地上。
  “十八?那另外十七个人呢?”常安好奇追问。
  “小公子聪明啊,一眼洞悉乾坤,不错,日后定大有作为。”
  竹简之很高兴,坐进椅子翘起二郎腿,会心一笑,“死了十六个,还剩一小屁孩,那会儿满地捡糖吃。”
  话音未断,目光落向角落,“连你也不跟我打招呼吗?不是乖孩子,明天中午只能吃盐巴拌米饭哦。”
  站在墙角的少年连退三步,举剑比划起了架势。邱茗很少从容风脸上见过大幅度的表情,以至于他认为容风不会有表情,整天冰雕一样一声不响在身边站着,也挺好,现在居然摆出一副嫉恶如仇干架的阵仗。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夏衍扶额叹气,“容风,竹石没空和你练把式,他打不过你。”
  常安瞪大眼,悄悄问师父是不是真的,宋子期赶忙压住声,让小孩子别掺和。
  “我逗他玩呢,哪有钱买官盐,被看到不得给我押去衙门,”竹简之笑容依旧,忽而话锋一转,对众人道,“忘提醒各位,在下活着的时候是通缉犯,古人讲究入土为安,我已经安了十几年了,日后出兖北,诸位官老爷可否行行好别找我麻烦。”
  “竹石,”夏衍当即打断,“不会有人找你麻烦,陛下对俊阳侯已有戒心,兖州外二十里开外有李大将军压阵,若韶华殿下谈判失利,我们有机会带兵围剿俊阳侯。”
  坐在椅子上的人笑容僵住,手叩桌面,良久,大笑出了声,“我们?是朝廷吧,目下边境战事早已同雁军无关,你们爱打谁打谁,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我们有机会向陛下奏明,那年你们未曾叛出,是遭人算计才使雁军主力被毁。”
  “当年俊阳侯邀战功,把我们和敌人一起灭了,就没想留活口,戎狄烈火烧主营十里,你运气好被梁王救回,如今天下盛世太平,北境安定无恙,难道你还想反了天不成?”
  “不是我反天,”夏衍手指没入肉中,“我不想镇守边疆的将士落得这个下场,你是我爹的亲卫,如果连你我都安置不好,去了黄泉怎么向他交代?”
  “十三,”竹简之言语如冰,“我答应帮你救人,你也答应我不蹚兖州的浑水,别忘了自己身份,雁军不能再死人了。”
  暗室内没人出声,常安贴着师父不敢讲话,宋子期紧张地眼睛乱瞟,意识到自己可能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容风的脸像戴了面具始终不正面瞧人。而邱茗以微弱的力气握住夏衍的胳膊,环住身体的手臂细碎的战栗。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夏衍的过去。
  宫里的日子过得慢,阳光下,他习惯了夏衍羽林军的身份,但忘记了,兖北的狼崽生来嗜血如命,只是身为质子迫于无奈才困在上京的囚笼中。
  雁云军战力无双,一度另外敌闻风丧胆,不想一朝变天,主帅亲信叛变导致大部队遭戎狄围攻,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焚毁了一切生灵。折戟沉沙,边军为家国而死,却不知那场仗,他们本有机会赢。
  雁门关外焦土遍地,没想到竟埋藏了这样一段过往。
  半晌,椅子上的人站起身笑着向众人作揖。
  “在下失态,得罪得罪,既然来了兖州,少公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而今相聚荆安,吃酒玩乐逛花街,乐意奉陪,目下时辰已晚,先告辞了,日后有缘再会。”
  几人未作声,每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常安左右为难,小心尽礼数,似乎还有话想问,被宋子期拉着离开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