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被续上,照耀的屋内只剩两人的影子,仿佛方才一番惊天骇人的对话不曾发生过。
不久前敷的药干了,再次被冰凉湿润的膏体覆盖,很舒服,有点痒,邱茗半靠在人胸前,枕着脖颈,默默注视着夏衍手指沾满晶莹剔透的膏药在腰上打圈,像描摹着水墨画卷,涂得格外认真,冷不丁身子一缩。
“疼了?”
“没……我自己能来。”
“你动得了吗?”夏衍不放手。
“勉强吧。”
“兖州没你想得简单,以后不熟的地方别乱跑,你要是被拐出城了,别怪我动兵。”
“好,听你的,”邱茗闭上了眼,这么多天来难得睡得安稳,“不等出雁门关,陛下就把你押回来。”
“还犟?”
“不敢……”邱茗笑了笑,叹声问,“他为什么喊你十三?”
是辈分还是拜把子的排名?雁军将士多,军营中的孩子小名都很独特,听来也有意思。邱茗好奇,琢磨了很多,然而夏衍并不想聊这个话题,闷闷收了药膏,将人侧放上床,拉过被子。
“没什么,生辰时日,以前他们随便起的。”
这样啊,邱茗弯了嘴角。
“是五月十三,还是六月十三?”
“别猜了,不是什么好日子。”
有力的手掌抚过背脊,简易的床铺很舒适,柔软的棉被包裹全身,他有意往人怀里蹭了蹭。
温柔的黑暗里,微弱的声音响起。
“夏衍,要我帮你吗?”
第63章
“你再说一遍?”夏衍不可置信盯着臂弯下疲惫的面容, 喘两口气都困难,一双黑亮的眼睛认认真真望着自己。
“我说,兖州的情况我虽不清楚, 但宫内路子比你熟, 韶华殿下前来同俊阳侯必有一聚,我行踪不明张楠也不会声张, 也不会按兵不动, 这么好的机会, 不需要我帮你想办法周旋,替竹简之正名吗?”
紧贴对方的胸膛,呼出的热气打回脸侧, 邱茗能听见皮肉下坚实、有力的心跳,手指不自觉地挠了挠, 幽声道:“你身份在这里太张扬,不注意的话, 回朝那帮人嘴里没把门的,想也知道怎么编排你……”
夏衍是雁军少子,在荆安的一举一动落在有心人眼里必将被无限放大, 眼下太子势力还不足以能替人担风险的地步, 谨慎一点是有必要的。
不料,还没等他把一系列利害关系以及扳倒俊阳侯的计划讲出口,一被子蒙过头顶, 闷得人挣扎往外钻。
“你干什么?”
“折腾完了没?”夏衍半支在床头,单只胳膊三两下便把扑腾的鲤鱼塞了回去, “伤好了?能动了?我在边境又不是没嚣张过,这点事难道还需副史大人出面?”
“想什么呢,”邱茗气声逼近, “我可是行书院的人,不出面也能操纵事态发展。”
“刚躺下就急着出门?行,”夏衍不甘示弱压下脸,搂住腰,“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下不了床,想不想试试?”
“你!”
邱茗耳根一热,卷起被子背过身嘀咕,耍流氓……
一阵凉风过境,本来暖和的被单瞬间卷跑了大半,夏衍无奈地拍了拍不远处裹成球的团子。
“过来。”
“.…..”
“没商量,这事你不许插手,别瞎操心。”
“.…..”
“再不过来我可走了。”
“谁愿意操|你的心……”
邱茗闷闷地翻过身,刚躺平便被一把揽走,霜寒的气息侵入鼻腔,再干涩、爽朗的空气里令人安心,就像寻到窝巢的燕雀舍不得离开,很快一只手便缓缓抚摸他脖颈后披散的墨发。
果然,这样的怀抱,他怎么也拒绝不了。
“别闹腾了,”夏衍长叹了口气,“今夜他们满城搜人,明日肯定加大兵力查你的行踪,等我把那群兔崽子摆平了再出去。”
“你怎么讲话跟连尘一样?”邱茗不满,他可不希望唠唠叨叨的大夫再来第二个。
“是是是,你说一样就一样。”夏衍手上动作愈发轻柔,声音缓了下来。
不知是休息的时辰到了,还是屋内环境过于安逸,邱茗本想再争取一下,结果刚张开嘴就打了哈欠,悠悠闭上眼,哼了声。
“睡吧,我陪你。”
温热的唇瓣触碰额头,朦胧中如花瓣亲吻大地,披着漫天彩光,深深落入梦境,氤氲的流水滑过每一寸肌肤,包绕着他撇开阴霾,沉向湖底。
之后的两天,邱茗反常地听话,尽管知道荆安城内部分人家会设暗室,然而他们住的宅子荒了许久,外院房屋倒了一半,院墙杂草比人高,没谁能看出这曾经是达官富贵住过的地方。
第三天,见事态安稳才悄无声息把他带到了后院不起眼的小屋。宋子期嘱咐需静养,他难得遵命照做,好在宋大夫比预想的通情达理,允许他每日有半个时辰到院中散步,不然长期关小黑屋对肺不好,老躺着也不利于恢复。
大部分时间邱茗是一个人呆着,和在上京的情况差不多,不同的是,晚上夏衍会来陪他。只是每次进屋前警惕地防备有人跟踪,每次头顶黑夜乘穿堂风翻窗而入,一来二去邱茗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这天常安来送药,两手小心翼翼捧着药碗,刻意吹了吹。床榻上,邱茗随便披了衣服,斜靠在桌前,手指划过,将结晶颗粒状的龙脑分成小堆,桌中央的香插是只精雕细琢的铜船,修长劲挺,船头垂钓老翁,斜插线香,层层青烟浮动,是久违的檀木味。
无聊的日子里,他便靠北境的物料制各种香打发时间。
“师父说该吃药了,”小孩探出脑袋,将碗呈到人跟前,鼻子吸了一大口,好奇询问,“少君,今日不是梅花香?”
宋子期的“圣旨”时辰分毫不差,邱茗接过碗喝了两口,不苦,但药材磨得粗糙略微扎嗓子。
“嗯,兖北松明,制成香丸能存一段时日带回上京。”
“哦哦,黑煤球送来的,难怪您高兴。”
被这么直截了当戳穿心思,邱茗不合时宜地咳嗽了声,“只是少见了些,谈不上高兴。”
“少君,您说黑煤球成天往这儿跑,好像画本上的故事耶,叫什么呢?”
“什么?”
小孩抓着头发一顿苦思冥想,忽然眉宇舒展,大有所悟,脑瓜一拍,毫不顾忌大喊出了词。
——金屋藏娇。
噗,邱茗药喝到一半差点呛出来,吞了一大口药渣,缓了好一阵才问。
“谁教你的?”
“师父啊,画本上有,我印象可深啦。”常安快言快语,炫耀似的说道,将宋子期边摇头边叹气的模样模仿得惟妙惟肖。
于是不出半炷香的功夫,邱茗黑着脸把人堵在厨房算账,一堆锅碗瓢盆中,宋子期举起锅盖防御。
只不过宋大夫向来不到三脚猫的功夫,邱茗不会真和人打起来,不过气场能压死人。
忽然间,墙壁外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两人一愣,同时看向窗外。
“谁家狗丢了?”宋子期感觉奇怪。
“好像是人。”
邱茗贴近窗边,隔着碎裂的砖块,他闻到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脂粉气息,有些熟悉。
撩人,迷醉,浓郁的花香。
这味道,他在桃源轩闻过。
“救我……”
低哑呜咽的声音响起,宋子期热劲上头,正打算冲出屋被一把拽住胳膊。
“有人要死了!”
“等一下,”邱茗很警觉,那晚不堪的记忆顷刻间涌现,手指微颤,“你出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放心,容风跟着,出不了岔子,就算有人偷袭,你等着那小子削他们脑袋吧。”
虽然经常嘴上不饶人,可毕竟医者仁心,宋子期不会见死不救,拧眉毛思索,听着墙外呼救声越来越弱,宋子期心一横,拎药箱奔了出去。
邱茗紧跟上,拔剑贴在门后。
可还未等他推测出情况,咣当一声门板飞开,容风和宋子期两人抬着一浑身是血的男子冲进屋,定睛看去,弯叶的眉眼残留着艳粉的妆痕,嘴唇发乌,白皙的皮肤上尽是青紫的印子,衣服被血浸透了,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流。
而昏迷不醒的人,正是那天他在桃源轩遇见的小倌。
“止血!先止血!”宋子期剪开人的衣服,胸前半寸宽的鞭痕纵横交错,拨开皮肉,十分骇人,不忘指挥小徒弟帮忙。
邱茗缓步靠近,指尖探脉,眉头微蹙。
“副史大人先回屋吧,”容风低声提醒,“他虽昏迷,但还是不要看见您为好。”
“嗯。”邱茗应下,离开前,目光在小倌脸上停留了片刻。
太医署第一圣手的名号从未虚传,仅半个时辰便将伤患救治完毕。
“说了用不着你多事,怎么又跑出来了?”宋子期满头大汗,挽起的袖子还未放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不管他是不是探子,你最好别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