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悬没动。
很快,他听到晏尔不满的声音,命令道:“你给我过来,我腿麻了扶我一下都不行么?”
十分钟后,两个人避开其他人的注意,偷偷摸摸地猫在钟悬窗外那棵棣棠花下。
晏尔捡了根细树枝,在干燥的土壤上画了个圈,对钟悬说:“应该是埋在这里了,你挖挖看?”
钟悬拄着那把从校工部借来的绿色小铲子,皱眉问:“你埋了什么?猫罐头?”
晏尔懒得搭理他的冷笑话,问他:“你还记得最开始抢我身体的那个地缚灵吗?”
钟悬曾经对他说过,地缚灵是一种能量很低的鬼怪,除非宿主自愿,否则不可能抢夺别人的身体。
回来以后,晏尔疑惑了很久,自己怎么可能会答应把身体让给它。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来,这只地缚灵不是别人,而是他从小就认识的康明姐姐。
“她过世以后,她家里去学校闹过,也来找过我,进不来小区就在小区外面闹。我爸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和她唯一的交集就是我。我以前经常去她家店里吃东西,她很会做馄饨,8岁的时候就能帮忙看店了,我当时觉得她超厉害,所以之后听说她爸爸失业,弟弟要考高中的时候,我给妈妈的秘书打电话,把他招进集团一个子公司里做司机,他们家就这样认识我了。”
起初,晏尔以为这是一件随手为之的好事,利好每一个人,只是后来再去那家店时,他们家的态度变得十分殷勤,晏尔觉得尴尬,就不再去了。
“我妈妈后来跟我说,要一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就独自看店,她妈还能全职照顾十几岁的弟弟的能是什么好家庭?可是我当时不知道,知道的时候被他们堵在校门口,非说她日记本里写了喜欢我,是被我拒绝伤了心才会自杀的,是我害死了她。”
土腥气漫上来,晏尔探头看钟悬挖出来的小坑,靠近棣棠花的那一侧露出缠绕在一起的根系。
他轻声说,“我又不是没有被人喜欢过,看得出来她对我没那个意思,可是我说不清楚了,我爸妈怕我受影响,不让我回学校上学。当天晚上我梦到她,她跟我道歉,说她把她的日记本藏起来了,可以拿出来为我证明。其实我没有多想证明这个,只是想问问她为什么死。
“她说小的时候她和弟弟抢东西吃,奶奶为了惩罚她,拿剪刀剪掉了她手指头的一块肉,说这样就能长记性。她在哭,可是所有人都在笑,她忘不了这个笑声……然后我就来平临中学了。
“可是她已经死掉变成鬼了,鬼能记得多少事?她借了我的身体想回去找她藏起来的日记本,没有找到,再回来找我,我也不见了,我被人掐碎了嘛。”
钟悬心空了一下,下意识瞟向晏尔,又迅速挪开眼。
晏尔察觉到了,敏锐地问:“你看什么?又要笑话我笨?”
钟悬握着绿色小铲子假装很忙,没有回答。
最后一铲子触碰到一层硬壳,拨开浮土,露出一本蓝色硬皮本子,封皮被几个冬天融化的雪水浸透,变成深浅不一的脏蓝色,边角蜷曲,像是秋天的枯叶。
晏尔让钟悬拿着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将这本写满心事的枯叶点燃。
晏尔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本日记烧成灰烬,火光跳进他眼睛里,漆黑的瞳孔里映着两簇小小的、摇晃的亮光。
“钟悬,”他抬起眼,“我知道是你干的。”
钟悬倏然一震,灰烬碎片从坑底升起,盘旋在两个人眼前。
第38章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挺早的。”晏尔低下头,拿着小树枝把浮土推回坑里,“最开始怀疑你,是我问你为什么只有你能碰到我的时候。”
那时,他与钟悬吵了一架,望着他渐远的背影,眼前却不断浮现出魂魄被掐碎时的映入眼帘的最后一幕。
男生穿过斑驳的树影,不紧不慢地走在走廊里,懒散的步调与那人别无二致,两道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整个校园对晏尔而言如同一座巨大的牢笼,谁都看不到他,碰不到他,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害他关押至此的罪魁祸首,另一个就是钟悬。
而且,钟悬也没有给他一个可信的解释。
“之后,你在操场救了我,我看到你杀鬼,又看到了你眼睛的颜色,金灿灿的跟那个人一模一样,基本就确定了你和他是同一个人。”
灰烬被土堆重新掩埋,晏尔摘了两片棣棠花的叶子,插在小土坑上面。他抬头看到钟悬沉默的侧脸,拿起小树枝戳他一下,笑着说,“哎,你快成哑巴了,现在是不是特别紧张?”
钟悬没有躲,看着他问:“我那样对你,你恨我吗?”
“这不废话吗?换我掐碎你试试?”晏尔对此毫无隐瞒,“说真的,刚开始特别想报复你来着,让你也尝尝任人鱼肉的滋味,可我后面不是变成猫了吗?除了多花你点钱好像也做不了什么。之后我回来了,终于有能力报复你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对你呢,你先跑掉说不见我了,跑得够快啊。”
晏尔又戳了他几下,沾满泥泞的小树枝在钟悬的手背划了两道叉,“你的解释呢?还不狡辩一下?”
“就是你说的那样,没什么可解释的。”钟悬说,“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你,就算重来一次你也躲不掉——”
“行行行,知道你杀心重了。”晏尔不想听这个,打断他问,“就这样?你没别的要说的?”
钟悬半垂着的睫毛抬起,晦涩的目光直直地望过去,浅棕色的眼眸里倒映出晏尔的轮廓。他很少有这样局促不安的时刻,像是第一次踏入没有边际的宇宙,要在这个不受他掌控的领域,找到他习惯的方向感。
“你可以随便报复回来,”他思索片刻,看着晏尔说,“你之前不是想过要让你家保镖套麻袋揍我吗?都可以,我不会躲也不会还手,到你消气为止。”
他希望这样我就能原谅他。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升起,晏尔感觉新奇又荒谬。
“你捅了我一刀,我再捅回来,是出过气了,可是对我来说,我没有得到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好处,这么做完全不值得呀。”晏尔眨眨眼睛,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罅隙落在他脸上,照得眉眼之间一片亮莹莹。
“我现在不能跑不能跳,还要复建半年,这事你有责任吧?就罚你对我负责,在我完全恢复之前,学校里你要随叫随到地照顾我。”他的语气轻快,耍脾气一样任性地说,“再去把我表哥身边那个对我有威胁的恶鬼干掉,这两件小事做完,我就恕你无罪。”
钟悬没有上当,诚实地指出:“你觉不觉挨顿揍好像更轻松一点?”
“我不允许,所以你没有选择权。”晏尔霸道地宣布,伸出一只手,扬起下巴示意钟悬把自己拉起来。
钟悬握住他的手,触感很软,带点温吞的热意。晏尔会弹琴,指腹上却连一点薄茧都没有,果然没有刻苦练过,琴技和他的功课一样稀疏平常。
这个人除了脸以外没有明显的特长,做猫的时候也一样娇生惯养好吃懒做,钟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他,在意到不由自主地顺从他的随意靠近。
晏尔似乎真的蹲累了,步伐有些蹒跚,像个小姑娘一样抱着钟悬的手臂才能磨蹭着往前走两步。
钟悬侧眸:“又蹲得腿麻了?”
“不只是麻,”晏尔没精打采地说,“我现在是上岸的小美男鱼。”
钟悬问:“那我背你?”
“算了,就这样吧,没几步了。”晏尔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你还记得跨年那天吗?你叫裴意浓来接我,然后他看到你背我下楼,把他吓死了,他以为我腿摔断了。”
钟悬回应了几句,反应过于平淡,引得晏尔抬眼看向他,愣了一下,摸了把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奇怪地问:“我也没那么重吧?怎么感觉你很累啊?”还微微有些发颤。
钟悬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攥得发白。
过去片刻,晏尔才听到他轻轻吐了口气,说:“晒得有点晕。”
“那你还想背我?背两步我们俩一起滚地上了。”晏尔说,“走吧走吧,我扶着你点,马上就回去了。”
走在林荫道下,钟悬的心脏疯狂跳动,疼到意识模糊不清的大脑里,蓦地响起晏尔的声音。
他问了一句:“钟悬,话都说清了,我们之间就没有秘密了对吧?”
钟悬下意识点了点头,回答他:“没有了。”
晏尔笑道:“那就好。”
他的双手依然缠在钟悬左臂上,像是全然信任眼前这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半边身体贴过来,倚靠着钟悬借力。
他像他手腕上戴着的名贵玉镯,润润地亮着,又像一柄柔软的刀,穿过钟悬的身体,剖出隐藏在最深处的、那个在日光下无处遁形的鬼魂。
钟悬猛地意识到自己浮动的心绪,如同早春的柳絮浮动在湖水之上,他在不可得的妄想之中,在近乎嘲讽的剧痛之中,居然尝到一点甘之如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