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的时候,海云边不见了。办公桌、椅子、医院……都不见了。
她看到了熟悉的白色。
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现在就来不及说了:“我印象里……好像曾经有人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三个小时前。
傅回舟面对空荡荡的文档焦头烂额。
倪忍冬坐在她边上的工位折腾自己的鼻子。
她今天不贴双眼皮了,在网上找了一个教程,学习画高鼻梁。
傅回舟对她手机里女人抑扬顿挫的解说感到烦躁:“你怎么不着急啊?”
“啊?”倪忍冬放下手上的阴影刷,“你在跟我说话吗?”
“对啊。”傅回舟和倪忍冬之间仿佛有一道楚河汉界,一个心力交瘁,一个白胖快乐,“你不用写圣诞文案的吗?”
“我不用啊。”对方用理直气壮的口吻回答,“我一个公关部的,写什么圣诞文案啊。”
“我也是公关部的啊。”傅回舟感到莫名其妙,“那为什么我要写?”
“对啊,为什么你要写?”倪忍冬看傻子似的瞥她一眼。
傅回舟登时感觉胸闷,有点儿喘不上气了。她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不是你让我写的吗?”
“啊?是吗?”倪忍冬的刷子在自己的鼻梁上扫了几下,眼睛往上看了很久,“哦……哦对对,是的,是我让你写的。”
“那你为啥让我写?”要不是傅回舟足够信任她和倪忍冬的同事情谊,傅回舟肯定认为倪忍冬在故意整她。
倪忍冬对着手机屏幕扫阴影,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看见自己画出来的成果,“不是我让你写,确实是要写的。一个文案嘛,你上网随便抄抄不就好了,干嘛这么认真。”
对啊,她干嘛这么认真。
傅回舟在漫天的白色里抱着腿坐下了。
到底是第二次看见这样的场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傅回舟很快熟练了流程。
她知道自己肯定是惊恐再度发作,外界的她已经对任何刺激没有了反应,而海云边肯定会再次用上镇静剂。
不着急。
傅回舟想,反正已经下班了,大不了就是在医院里再住上一晚。
也不知道如果只是过夜的话一晚上会收多少床位费啊。她最近看病真的花了好多钱。
叹一口气,傅回舟闭上眼睛。
这种精神类的疾病好像医保是可以报销的,如果可以报销的话就是最好了,但是这样又会留下痕迹。哪个公司会要一个有精神问题的员工呢……最后还得是她自认倒霉,自掏腰包。
想到这一点,傅回舟又希望自己疯的彻底一点,把‘精神分裂症?’的问号给去掉。这样她就直接发疯,逼领导报销,拿到报销款后轻松离职。
……但是现在找工作又不好找。而且她如果留下精神类的疾病档案,恐怕别的公司也很难要她吧。
傅回舟再度叹了一口气。
好难啊,活着好难。
“阿舟。”
不对,不是暮风的声音。
“阿舟。”
暮风今天没有来,而且她正在惊恐发作,不应该有别人的声音出现。
“阿舟。”
是杜风眠。
傅回舟猛地睁开眼睛。
是杜风眠。
她穿着白底粉色格子的针织开衫,脖子上围着厚厚的白色交叉围巾,是她死的那天的打扮。
杜风眠看见傅回舟睁开眼睛,开心地笑起来。她的眼睛好亮,比夜里打开的白炽灯还要亮,几乎到了刺眼的地步。“阿舟,你醒啦?”
傅回舟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她。
杜风眠在傅回舟面前跪下,前倾上身,凑到她的肩窝,“阿舟,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呀?”
见鬼了。
傅回舟的脑海里率先蹦出的就是这三个字。
“阿舟,你怎么不说话?”杜风眠直起身,下巴往下压,嘴巴撅起来,眼珠往眼皮上翻着看她,露出大片眼白,是从前生气时经常会有的表情。
可爱。傅回舟那时觉得她这个表情可爱,现在她变成了鬼,她还是觉得她这个表情可爱。
“你怎么会在这里?”傅回舟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反问了她。
杜风眠的气马上就消了。她的脑袋往两边转了转,“我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了。”
“一直以来?”傅回舟抓住她话里的重点。
杜风眠点头,“对,从六年前开始就是这样。”说到这里,杜风眠笑起来,嘴巴咧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知道,你爱我,你忘不了我,所以哪怕我死了,你也总让我跟着你。”
傅回舟不合时宜地笑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像一朵轻飘飘的云,她分明想要责怪杜风眠,可说出话来又好像在夸赞她:“地狱笑话。”
“陈述事实,哪里是地狱笑话。”杜风眠对她的温柔不买账,“你为什么忘不了我呢?我太可爱了吗?”
“对啊。”傅回舟眼也不眨,“你太可爱了。”
可是杜风眠仍然不买账。
她笑嘻嘻地用手刮一刮傅回舟的鼻梁,“少来啦。和已经死掉的前女友说这种话不合适哦,你现在的女朋友会生气的。”
现在出现在傅回舟面前的杜风眠,比她最近几次见到的杜风眠都要快乐,都要鲜活。
鲜活到如果不是周围都是怪异的白色,傅回舟会真的认为杜风眠没有死,她们还在六年前。
“好了,别用这么深情的眼神看着我。”杜风眠伸手去捂她的眼睛。
眼前黑了,有一股力量自傅回舟的身后袭来,裹住傅回舟的腰背把她往后拽。
这种力量不陌生,也不足够熟悉。但傅回舟猜到应该是海云边再度给她使用了镇静剂。
意识的最后,傅回舟听到杜风眠活力十足的声音:“跑,阿舟,快跑,你要离开这里。”
我知道啊,只要海医生用镇静剂,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傅回舟来不及说了,因为镇静剂确实已经开始起效了。
第14章 牛奶
傅来推开三零四病房的门。
这个房间是l形。它不完整,也不完美,凹进去的那一块让傅来压抑。她贴着房间的墙走,小心翼翼地避开不规则的形状。
正是因为这样,她没有在第一时间看见暮风在房间里。
“你今天又来拿什么?”暮风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傅来的心脏久久不能归位。
傅来拍拍自己的胸脯,等到心跳逐渐平稳,她指一指床底,暮风坐着的病床底下,目标照旧是那个脏红色的行李箱。
“你说你每次来拿这个干啥?费劲巴拉换半天,不就是换个病历本吗?”暮风的话换回傅来一个警惕的眼神。
她立刻摊开掌心,“我可没有告诉你姑姑。我只是自己好奇打开看了看。”
傅来抿住嘴唇,无奈从她有些厚的嘴唇里流出。暮风想,她会叹气吗?她不会说话,她会叹气吗?她的叹气有声音吗?
傅来不给她答案。
从床底拖出行李箱,拉开拉链取出行李箱里薄薄的病历本,再把它和米妮书包里的病历本交换。傅来熟练的做完这一整套动作,拉上拉链把一切归位,然后就准备离开。
暮风含住她:“你怎么回去?正好我也要走了,我送你吧。”
傅来的双手握住了书包背带,摇摇头。
暮风双手撑一下床沿,做了个跳跃的动作,但实际上床离地面那一丁点距离实在让暮风跳不起来。
她站到地上,准备拦住傅来去路。
傅来发现了她的意图,往一侧闪躲一下。
“干嘛呀,我又不是坏人。我是你姑姑的女朋友,也总算你的半个亲戚吧。”
暮风像个坏人。傅来心想,暮风说话做事看上去都很不正经,也很不靠谱,姑姑怎么会和一个坏人谈恋爱呢?
傅来不应她的话。
暮风还要追着说,病房门口却传来一道敲门声。
二人的目光一齐看过去了,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身量不高。在隆冬的天气一反常态的穿衬衫西装,搭配的非常干练得体。傅来不认识衣服和首饰的牌子,但是也能看出来那女人身上穿的西装昂贵的精致,她手上戴的手表银闪闪的,一定很贵。
“请问,你是傅来吗?”得体精致的女人,说话声音也很温柔。傅来在她开口的这一瞬间就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对她点头。
那女人向她微笑:“海医生在找你,麻烦你跟我过去一趟好吗?”
海医生?我?傅来本能的比起了手语。比完她才意识到对面的陌生女人可能看不懂,她又准备卸下书包去找纸和笔。
女人抬手制止了她,回答她的也是手语:是的,海医生找你,说有一些关于你姑姑的事情想要问。
好,没问题。傅来很快答应。
她跟着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隐约听到暮风在自己身后嘟哝:“什么嘛……小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