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汁一样的黑水,不断沿着她湿透的布衣滴落,在足下汇聚成冰凉的黑影。
这个卖花老妪他们见过,正是二人在青锋阁躲雨时,眼睁睁瞧着化为黑雾的东煌城居民。
她不是人,而是鬼。
胸口蓦然传来烫热之感,齐云霄在衣襟里摸索,一枚铜钱大小的绛色宝镜被他夹在指间。
“绛华真瞳?”身侧传来祝乘春惊讶的声音。
齐云霄微微怔然:“你知道这是什么?”
祝乘春的指尖轻轻抚过铜镜边缘,低声道:“绛情谷的镇邪之宝,能窥破世间邪祟,无所遁形。云霄,将它贴在额间,便能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
他轻笑一声,眼瞳里闪过一丝打趣意味:“不过,此镜只有绛情谷认定的主人才能拥有呢。”
齐云霄耳尖微热:“不过是借道种之便,机缘巧合罢了。”
他依春君所言,绛华真瞳贴于额间,只觉一股清凉之意由此蔓延开来,再度睁眼时,眼前景象乍然变样。
没有真实的摊贩,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准确来说,是一个活人也没有。
长街两侧的灯笼仍在燃烧,可那火光像是蒙了一层灰。坊市静悄悄,门窗像一个个打开的黑洞,毫无生气,宛如一具具空荡的棺材,静静等待活人踏入。
那些“人”都是鬼魂,一团团扭曲的黑雾在街上挣扎蠕动,每团雾气中都延伸出一条被黑雾覆盖的锁链,深深扎入地底。
齐云霄顺着锁链望去,在皇宫方向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忽而,那东西从中破开,一颗珠子似的黑球滚来滚去,最终锁定了大胆窥探之人。
被皇宫地下的东西盯着的那一瞬,齐云霄只觉双目一阵刺痛。啪嗒一声,额间清凉之意消散殆尽,一只手稳稳接住了掉落的铜镜。
“齐云霄!齐云霄!”
祝乘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渺不定。齐云霄虽然闭着眼睛,可视野里仍残留着那可怖的影像——巨大的眼球深嵌于地底,仿佛某种古老存在,正透过黑暗凝视着他。
他的双眼灼痛无比,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跳动,阴冷的感觉遍布全身,四肢僵硬,有什么邪物正试图钻入他的灵台。
齐云霄咬破舌尖令自己清醒冷静,深吸一口气,借着祝乘春扶住他双肩的力量,缓缓盘膝坐下,运转心法调息。
一只手抵在他背心,帮他驱散寒意,解封四肢。灵力游走周天,冲刷着那股侵入体内的阴冷气息。过了许久,刺痛感才稍稍消退,他睁开眼,看到一脸焦急的祝乘春。
“我看到了一只眼睛……”不等那人询问,齐云霄主动开了口。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继续道:“在皇宫的地底深处……很大,很强,无法直视。”
无法用言语准确描述那种感觉。那并非单纯的、碰见强大修者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战栗。
他意识到自己窥见的并非是一只眼睛,而是某种超出认知的存在,仅仅“看见”,便已经让他的神魂遭受侵蚀,差点变成如同黑雾一般的东西。
祝乘春语气沉沉,明显动了真怒:“……本君不能用绛华真瞳,看不到是什么东西伤了你。既然那东西藏在皇宫地下,本君定要回去问问恒澹明,是不是他隐瞒了什么。”
“无妨。”齐云霄摇摇头,借力站起,扫了眼不远处的人群。
“这条街上的人,都不是活人。这里不是夜市,而是,鬼市。”
话音刚落,周围熙攘的人群突然静止。
这些人仿佛一个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动作一格一格地放慢,最终彻底停滞。紧接着,所有人的头颅以诡异角度缓缓转动着,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一张张惨白的脸朝他们望来。
齐云霄便看见,东煌城百姓们的嘴角缓缓上扬,不论男女老少,皆对他二人露出整齐划一的笑容。
“呵……呵呵……”
齐云霄与祝乘春背靠背站立,一人持乌剑蓄势,一人掌心灵光凝聚。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动手的一瞬间,从砚池春的方向,响起丑时的钟声。
“咚——咚——咚——”
齐云霄的灵脉骤然变得滞涩无比,四肢如灌铅般沉重,原本流转的灵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他心头一凛,猛地看向祝乘春,后者同样脸色微变。
他们的修为,又被绝灵之地封禁了!
第63章
跑!
齐云霄一把抓起绛华真瞳贴在额头, 视野中,东煌城百姓变成一团团清晰可见的黑雾,锁链自黑雾中延伸着深入地下。
他不敢再看向皇宫地下方向,毫不犹豫地将乌剑抛给祝乘春, 随即一把将人扛起, 撒腿就往人少的方向冲去。
祝乘春腰身一旋,轻巧地在他肩头调整姿势, 双腿一跨, 直接骑在他脖子上,手中乌剑如指臂使, 挥舞如风。
“云霄,左边!”
齐云霄闻声侧身,祝乘春挥剑横扫, 分明不是剑修, 心心相印的道侣本命灵剑用起来就是格外顺手。近身的鬼影被乌剑击中,瞬间化作黑雾消散。
越来越多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身形僵硬,步伐却极为迅速, 嘴角的笑容越发扭曲夸张。
“进砚池春!”祝乘春低喝一声, 持乌剑指向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楼阁。
齐云霄足下发力,扛着祝乘春冲进砚池春的大门。身后追赶的鬼影在门槛外骤然止步,如同撞上无形屏障,发出不甘的嘶吼声。
捧花小童横跨一步拦在门前:“止步!止步!砚池春可不是普通人能进的地方。”
门外东煌城百姓们停下动作,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继而如梦初醒般一拍脑袋,转身离去, 重新融入灯火通明的夜市中。
齐云霄后背抵着山石,冷汗浸透里衣。这些鬼物竟能完美维持夜市假象,那城中其他视此鬼市为寻常夜市的人,又是什么东西?
绛华真瞳微微发烫,镜中映出的小童双脚已化作黑雾,正缓慢向上侵蚀着膝盖,而他上半身仍是鲜活人身。
要不了多久,这孩子也会彻底变成门外那些东西。
“还好没追来。”肩头一松,身上的祝乘春轻盈跃下,落在竹桥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在真瞳视野里,他二人是唯二的白光,与周遭环伺的黑雾形成鲜明对比。
绕过水帘,穿过登仙桥,真瞳所视之处,往来侍从宾客或多或少都被黑雾侵蚀了身体。玉山中的乐师拨弦的指尖缠绕着蛛丝般的黑线;桥廊里的侍女端金瓶路过时裙摆下足踝化为黑雾;桥下船只中传来欢声笑语,可环绕着镜花水月的水面散发着阵阵黑气。
而他们肉眼凡胎,根本看不见这些异常。
所有人都在缓慢异变中。
齐云霄将所见所闻告知祝乘春,后者略作思索:“你我子时才能恢复短短一个时辰的灵力,只用来炼制驱邪丹药恐怕不可行,还要承担遭受鬼物攻击的风险。唯有解决根本源头,才能阻止这场异变。”
齐云霄想起在地底的巨大眼球,也不知那是什么邪物,竟能悄无声息地将活人变成鬼怪。
二人重返假山密道,铜门后恒澹明正在整理书墙。见齐云霄和祝乘春去而复返,他放下手中书卷,眉目讶然:“两位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亲王殿下,有事瞒着本君?”
祝乘春指间一转,乌剑渡春生划出一道寒芒,剑锋勾过金丝帘帐,系帘的丝绳无声而断。帘幕垂落,将三人隔在一方幽暗之中。
恒澹明眸光微动,视线在二人紧绷的面容上扫过,知道是出了事,不禁赔笑道:“两位大人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与此同时,齐云霄额间的绛华真瞳微微发烫,他看见恒澹明周身流转着一层明黄色气流,从头发丝到足靴,不留一丝破绽,地底渗出的黑雾甫一靠近,便被那气流无声吞噬,消弭于无形。
——他是这砚池春中,唯一未被侵蚀丝毫的凡人。
祝乘春指尖轻抚剑脊,剑鸣铮然,红眸眯起:“你们皇宫地底……是不是埋了什么脏东西?”
恒澹明一怔,面上再度浮现那种熟悉的茫然。他眉头轻蹙,似在努力回想什么,却终究徒劳。齐云霄与祝乘春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位亲王,果然又被那诡异的认知影响了。
“罢了,还是翻书……”春君正要转身,恒澹明却突然伸手,掌心径直擦过乌剑锋刃!
血珠顷刻涌出,顺着剑刃滚落,手心见红。
“你做什么?!”齐云霄一把夺回乌剑。渡春生嗜血,若非他及时压制,此刻仁亲王恐怕已被剑吸成人干!
暗处值守的侍卫瞬间现身,手捧药纱欲为亲王包扎。恒澹明却抬手制止,任由鲜血源源不断从伤口漏出。他抬眸望向二人,清润如玉的面容上竟透出一丝隐忍的痛色:“我未曾欺瞒二位。”
掌心传来的锐痛让他神智清明,记忆中某些模糊的片段逐渐清晰:“依二位之言,东煌城……恐怕早已非我眼中所见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