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倾笑了一下,她摘下眼镜,眯了眯眼睛。她望着沈坠兔的脸,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不想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她说,你扯我头发,我都没叫痛。
沈坠兔扬着头,也笑,露出极其脆弱的脖颈。一个动物向野兽露出脖颈,这分明是一种巨大的忌讳。一场雨,让两只不该相遇的动物相遇了,从此热带雨林也能着火,从此所有的野心都随着火焰成型。
姜倾,我替你痛啊。
沈坠兔松开了手,终于久违地睡了第一个好觉。
第39章 蛇心
第二日。
这算不得一场会,而像是一种清算。姜倾的到来让整个小型隐秘的政变像个笑话一样被淹没,此刻,朱寻树却以主会人的态度邀请姜倾和沈坠兔来了朱雀行政楼的会议白室内。姜倾推着沈坠兔进来时,他正坐在主位右侧第一位,朱颜坐在他对面,没有旁人。
沈坠兔很虚弱,她今日毛袄披白裙,好像不穿裙子就无法当好这个大小姐总席,很多处充满淤青的皮肤都没有隐藏的意思。她不说话,姜倾把她定在了总席的位置。
事已至此,朱寻树知道政变不成,就是预备赴死之人。他面容沉静:“沈坠兔,时至今日,我无话可说。我只有一个愿望:你让我姐姐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恨朱家吗,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听到这么一句开场白,朱颜的面容激烈到一种无法表征的可怖,她拔刀对朱寻树,五官随着她喉咙的颤动而扭曲成一团血色的云雾,杀意的浮现总是突兀而瞬间。过了一秒,她又找回了几分理智,强迫的冷静像松垮的面具遮住了底下的暗涌,她忍耐着沈坠兔的打量咬牙切齿,“此情此景,你想必大为快意,沈坠兔。”
“您当年说,我的下场会比您惨,我一直时刻铭记在心,朱颜前总席。”沈坠兔坐在轮椅上,笑得甜蜜蜜,“所以哪里来的快意呢?不过是在看一出好戏,偶尔也会感伤,怕自己何时会成戏中人罢了。”
朱寻树也在这种情势下显露出一种惊人的勇气。他撑在桌前,仰脖对刃:“你杀我!你杀我!我未曾说错一句话,我未曾做错一件事,我的心,朱雀神灵,永世可鉴!我唯一错的,不过就是没有赢而已!”
说罢,他拧着眉毛转头,又满腔仇恨地看着沈坠兔:“沈坠兔,是你炸仓!是你杀我!是你装无辜!你毁了朱雀最重要的财富,又妄图,妄图让我们朱家自相残杀……你骗了所有人!你抢了总席的位置,又要朱雀给你不幸的童年陪葬……姐姐……姐姐!我可以死,她不能再当总席!!”他又猛烈涌出一股向死而生的希望,“我要杀了你,沈坠兔,我要杀你!”
最后一刻,他以电光火石的从暗处掏枪,却还未扣动板机,身体就已经软了下去。
朱颜的刀特别快,又很狠。她第一刀砍掉了朱寻树的手。
同样,朱寻树的脖子出现了两个血洞。
这两只牙箭,原始,朴素,致命,直接对准了朱寻树的喉咙,朱寻树直接吐出两口黑血,不可置信地望着姜倾。他记得,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而姜倾就这么一直站在原地,心有余悸、提防心满满地望着他。
他死了,朱颜又软倒回座位上。
人怎么能死得这么轻飘飘。
而沈坠兔叹一口气,轻轻说:“朱颜总席,这从来不怪您。”
仇恨随着死亡消逝,随之涌上心头的,却是好像已经错过却再也无法挽回的亲情。那是个坚强又狠心的女人。朱颜大喘着气,她从来不忘了在有利条件要求筹码:“我请求你,无关我的生命。你善待何同衣,她对此事全不知情。”
沈坠兔轻轻地点头,好像才后知后觉察觉命悬一线的惊恐。她坐在轮椅里,抬手,去示好一样地抓姜倾的手,发现那上面全是汗。她用一种卖乖的语气尝试安慰姜倾:“你好厉害啊,将军。我还以为,你还在恨我。要是我今天真死了,也许你反倒会原谅我了,爱我一辈子呢?”
大概是沈坠兔觉得自己讲了一个精妙的笑话,而姜倾的汗却越出越多。她好像已经看不到朱颜在场,只是看了朱寻树的尸体半天,确认他是真的死了,才反应过来一种后知后觉的剧烈的惊恐。山风来了,铺天盖地,母亲的那句话反复出现在她的耳边。
山的惩罚。
失约之人,所爱不得善终。
她想起这句完整的话了,所以她不肯告白,当年,就是因为这句话。哪怕她后来意识到母亲的死其实有蹊跷,再去逃避父亲作案的真相,试图蒙骗自己以度过一个看似的光鲜的人生,交朋友,选职业,不过都是人生中的随波逐流与自我毁灭。
直到她遇到沈坠兔,她不该爱上沈坠兔。
看上去比一张纸还要脆弱的沈坠兔,看上去随时都会碎掉的沈坠兔。就是那股气勾得她没有原则地原谅她,让她不择手段地保护她。不能和别人走在一起,不准利用别人胜过自己,更不许死在她面前。
她握住沈坠兔的手,自上而下地看她很久,好像确认了很久,这还是一个活人,再如获珍宝地把她的手捏了又捏,最后,和她十指紧紧相扣。
沈坠兔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又笑了一下,把头贴靠在了她的大腿侧:“你看,虽然那个混蛋千般不是,可是姜倾这个名字,听上去还是很好。挽大厦之将倾,就像……你无数次救我和朱雀,于危难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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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这边已然翻天覆地,另一头,时间线早在姜倾入燕寻大学的时候,本来无奈跟随姜倾而回朱雀区的吴晖越,却错过了这一出。阻拦姜倾入校未果后,他不敢在朱雀主城区多耽误一分一秒,因为前方军营正处于无帅状态。他又深夜冒雪疾行而归。等到了驻扎基地,天将明,吴晖越鬼使神差地,想去找名为待命,实则受监的林云客。
天色微曦,吴晖越却知道林云客向来是早起的人。她正在驻扎箱内倒一杯茶。
意外来客。林云客抬眼,语气淡淡:“将军,虽然这是您的地盘,可您这也太不应而入了,有些失礼吧。”
吴晖越沉默地坐下,极限疲态,那句“不应而入”更是戳中了他昨夜被喻明戈举徽硬扛的耻辱。剧烈的赶路令他在雪地环境里的脸色红得发黑:“这场战争结束后,也许我们就会结婚了,也没有人会再阻拦我们。”
林云客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笑了:“啊?无人会阻拦,你确定?”
吴晖越误解了,他的眼睛也跟着红起来:“我不懂!林云客,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他?你和我说啊,我可以努力的,我可以改的,哪怕你今日不爱我,明日不爱我,可我相信,滴水石穿,只要我永远保护你,你也许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会施舍我一个奇迹呢?”
经年累月的委屈一经爆发,叫他忍不住在林云客面前突兀地落下泪来。吴晖越露出一个很恐怖的笑容,边笑边哭,而另外一头的林云客,却只是捧着茶杯,轻轻蹙了眉毛。她的天性令她对这种执着背后隐藏的恶意有一种天然敏锐的反感。
“你想错了。不是别人拦你,是我不愿意。这难道不是最关键的吗?你喜欢我,我就一定得哪天喜欢上你吗?”林云客放下茶杯,问得真心实意。
吴晖越僵硬着摇头:“我并没有这么想。”他低了低头,“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朱寻树,喜欢到如此地步,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再进入你的眼睛了吗?任何人也无法取代他的光辉了吗?”
林云客柔情似刃的语气里终于亮出了一点尖锐的芒,让吴晖越很不适应这样的林云客的腔调:“朱寻树啊,他在高中的时候,有背景,有权力,所以额外迷人。”林云客眯了眯眼睛,“这种不用特意取悦任何人的感觉,让我无比迷恋。所以我特别想要打败他,尤其是他对我并不在意,却又纵容我的接近的时候。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只是非常厌恶自己,被人当成精心雕刻的花瓶瓷器培养,用来供奉他人的青云路的处境。”
面对吴晖越的眼泪,她没有特别表情的轻轻笑了一下:“我曾经觉得我有很多的特权,比如父母的倾心培养,比如朱家殷勤林家的姓氏,比如一些特别的机会。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是他们随口丢下的一点彩头,让无数人拼了命去争,去抢,去以被选择为荣——如果可以,我多想当一个男人啊。”
最后,那抹笑变得凄惨:“你是不是要说我看不起自己?或者我的性别倾向很偏激?朱雀区女性的处境就是这么不值得去矫饰——我无法说出我以我是女性生在朱雀区而感到幸运,但我确实为我是女性而今在朱雀区外交部首席而感到光荣。从始至终,我并不厌恶我是女性,但我厌恶我是朱雀区的女性。如果我是个男性,我就不会被困在待价而沽的未婚身份里,我可以去选择,我也可以有资格不选择。”
吴晖越已经不再流泪了,他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林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