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琦这才惊觉她引导成人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三岛家族的血脉,除了那一丝怜悯,骨子里更多的是无情。她瑟缩着退到一边。
方绍伦攥紧张定坤的胳膊,拉扯着他往门外走。
他强硬地将张定坤推到身前,一步步走得极为缓慢。
后门洞开,门口站立的卫兵同样露出惊疑的神色,可是在和夫的授意下,都向两边退去,露出两尺宽的水泥路面来。
一直到站在那条山间小径的尽头,张定坤已经跟前来接应的唐四爷搭上线,方绍伦才回过头。
隔得那么远,彼此脸上的神情都已经看不清,三岛春明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分一秒。
他没有回答。即使性命攸关,他也没有再说出一句假话来骗他。
明月依旧高悬,而我的“爱人”,永别了。
第116章
五月初的曼德勒骄阳似火。
因为水位的限制,大型邮轮只能先驶入仰光港,再转小型客轮。因而位于伊洛瓦底江中游东岸的曼德勒港迎来了一艘并不起眼的商船。
然而一前一后跳下船的两个男人却令人眼前一亮。
当先那位身材魁梧,眉目俊朗,只是此刻满面阴沉,带着点不怒自威的气势。
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踱出船舱的是位俊秀青年,衣着随意却难掩矜贵,如玉的面庞上表情淡漠看不出喜怒。
赵文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丈余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定坤便在此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赵文会意,赶上方绍伦的步伐,低声道:“大少爷,这地儿码头小,膈脚的石头多,我给您带带路。”
他家三爷虽然一路生着闷气,但也舍不得怠慢大少爷。赵文就跟他肚里蛔虫似的,殷勤恭敬地伺候着方绍伦往岸上走。
对于张定坤的了解,前来迎接的左云、赵武和鹤仙显然都要稍逊一筹。
三人喜笑颜开地迎上来却碰了颗冷钉子,面对张三爷阴沉的面色,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地立在一旁,在赵文的示意下,言语干涩地跟方绍伦打了声招呼。
当初一行人顺利脱身,登船离港,伍公馆的管家立马拍了一封电报到曼德勒报平安。
左云估算着日子在码头等候,看见卢家的商船入港,立马打发人到卢府和张府两座宅子里报信。
卢家七公子卢玉峰主动请缨要来迎接张定坤,开着最新款的“阿尔法·罗密欧”小汽车,载着灵波来到码头,正好赶上张定坤踏上堤岸。
灵波不等停稳就推开车门跳下去,攥着她哥的胳膊,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又扒拉他后背的衣裳。
“哎,干什么干什么,姑娘家家的注意点。”张定坤瞪她一眼,皱眉推开,但也知道她是担心他的伤口,补了一句,“早好了。”
灵波跺脚道:“伤没好全就非得走,连累两位老爷子都跟着担心,吃不香睡不好的。我还没声讨你哩,你倒先骂上我了!”
当初张定坤执意要去沪城,一堆人都拦不住,灵波悬着心,也就没有急着回月城,眼下看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要秋后算账了。
张定坤不搭理她,一甩手就上了堤岸边停靠的小汽车。
灵波顿时看出点端倪来,回身礼数周全地冲方绍伦作了个揖,“大少爷,呃,大哥。”
她按方家的叫法是得叫方绍伦“大哥”,但按她们张家的排行,叫张定坤“三哥”。她一双妙目在“大哥”和“三哥”的面庞上梭巡,心头泛起疑惑,这两人也算历尽艰难,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怎么倒闹起别扭来了?
她哥那样子一看就是一肚子脾气无人安抚。
方大少爷倒是面色如常,“灵波,此番劳累你了。”
他从柳宁口中得知灵波带着两个护院,千里迢迢从月城奔赴曼德勒,多亏她到得及时,枪伤感染的张定坤才转危为安。
灵波摆摆手,“阿良到松山报信,我正好做了个噩梦……”她絮絮诉说,挽着方绍伦胳膊走到车前。
刚跟张定坤寒暄完的卢玉峰从车里伸出脑袋,一个探头,愣在那里,黝黑的皮肤上泛起一层薄红。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车门,原本汉语流利的人此刻却有些结巴地打着招呼:“灵……灵波小姐,这……这位是?”
张定坤虽然用心有所属的由头拒绝了卢璧君小姐的垂青,而且直言相告倾慕的对象是个男人。但卢小姐本就半信半疑,又好面子,自然不会将这事去宣扬得人尽皆知。
卢府府邸阔大、子嗣众多,西化多年,生活作风趋向开放,几位哥哥对于卢小姐勇敢追爱的行为基本持赞成态度。在他们眼里,卢家的掌上明珠拿下这位外来俊杰只是时间问题。
卢玉峰更是视张定坤为“准妹夫”,开着新车上街兜风,回到府门口听仆从说“张三爷到了码头”,不等他爹吩咐便前来迎接,倒不想还有意外惊喜。
他家境优渥,平日里是典型的花花公子作派,穿着打扮极为摩登不说,言行举止也自诩风流,是风月场上荤素不忌的人物。
更有一条,卢府的西席领着优厚薪俸,教导卢家子弟华国传统文化。出资的是卢老爷,但听课的是卢家众公子。一味照本宣科只能引得嘘声一片,那些“之乎者也”少爷小姐们最不爱听,为保饭碗,西席只能绞尽脑汁,搜罗一些华国市面上流行的古籍杂书来讲故事。
于是卢玉峰便闹出个大笑话来,他扯了扯西装裤的背带,眼睛瞄着方绍伦,不等灵波答话,便呐呐道:“这可不正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么?”
不止方绍伦勃然变色,一旁的灵波也是柳眉倒竖,他立刻反应过来,“啊sorrysorry,这位仁兄,在下并非有意唐突……”
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地道歉,挠着后脑勺冲方绍伦露出两排大白牙,“我是见了你心里欢喜……”
印缅地处热带,常年高温,出生、生活在此的人大多肤色黝黑,而方绍伦本就白净,这阵子又被拘在府里、船上,不止一张脸庞温润如玉,挽起的袖子、解开的衬衫领口露出来的皮肉更是白得发光。
烈日骄阳,浊水汤汤,这么一位标致的人物翩翩而来,也不怪人一眼万年、惊艳十分了。
灵波还没来得及出声斥责,车厢里的张定坤已经探出半个身子,冷冷地睨了卢玉峰一眼,伸出一只胳膊,手掌心朝上。
方绍伦略略迟疑,还是伸手放入他掌心。
张定坤一把攥住,将他拖入车厢,顺势揽在怀里。
卢玉峰惊得目瞪口呆,在灵波的催促下,坐进驾驶位,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美人”窝在张定坤臂弯里,大概是疲累了,一双眼眸闭合,鸦翅般的长睫微微抖动着。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他梦醒似地抬头,张定坤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他慌忙转头,发动汽车,一路颠簸着往卢府的方向开。张定坤出声道:“一身风尘,先回府里梳洗一下,改天再去拜见义父和卢爷。”
伍爷在沪城的公馆是中式大宅,他住不惯西式洋楼,一直客居卢府。他与卢振廷相交莫逆,每日里下下棋,打理玉石矿上的诸般事务倒也便(biàn)宜。
两位老爷挂念着张定坤的安危,见他平安归来就放了心,倒不急着厮见。
卢玉峰答应着掉转了车头,又道,“来之前爹吩咐过了,三哥要是累了就先回去歇息,明日府里设席给你接风。”
他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却瞄后座两人的神色。
灵波隔着衣服,在他胳膊上轻掐了一把,“好好开车吧。”她在曼德勒待了这段时日,跟卢府这些公子小姐们算是很熟络了。
张定坤看一眼闭目假寐的方绍伦,嘴角掀了掀,将胳膊略略收紧了些。车厢里陷入沉寂,四人各怀心思静默不语。
后头三人急不可耐地推搡着赵文进了左云开来的那辆车。
赵文“哎”了一声,“慢点,急啥?”
“哥你怎么?脚受伤了?”赵武问道。
赵文点点头,“走路还不太灵便,没什么大碍了。”
他一只脚掌让景园安插的机关捅了个对穿,多亏是在沪城,上圣约翰打了破伤风,又在船上将养了这些时日,好得差不多了。
“矿上怎么样了?”
“有伍爷坐镇你还不放心?咱们矿洞里头的好货连卢爷看了都咋舌呢。”左云兴奋得搓手。
鹤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头的汽车,“大少爷跟三爷咋了?吵架了?”
“别提了。”赵文耷拉着脑袋。众人一再追问,他才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方、张二人与领着一群漕帮帮众的唐四爷接上头,正要撤退,唐四爷却又捧出个木箱子来。
他本就是个极讲义气的,何况漕帮上下谁不知道伍爷面前,张定坤这个义子比伍平康那个亲儿子还要吃香呢?张定坤亲自请托,自然是万分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