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张定坤摸进景园别墅,他转头就在黑市上四处寻访,花重金弄来了一箱“铁疙瘩”。开始在山涧投掷火把,就想丢一枚试试,又怕误伤到张定坤和方绍伦,这会见两人平安出来,立刻就献宝一般,将装着铁疙瘩的木箱子呈上来。
张定坤一见,欣喜万分。他几番对上三岛春明都没讨着便宜,早憋了一肚子火气,他臂力惊人,若从山巅将这箱子“铁疙瘩”投入景园别墅内,便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为着东瀛封锁水面、扣押过往船只,漕帮跟东瀛早势成水火,又有张定坤撑腰,不怕伍爷责难,唐四跟身后几个兄弟自然跃跃欲试,当下拿了绳索就要往山巅攀援。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拖住他胳膊,“不要节外生枝。”方绍伦面带责难地看向张定坤,“只图一时痛快,咱俩上船走人了,四哥他们可还要在沪城地界讨生活。”
他被羁绊在三岛府时日不短,又看过保险箱里头的文书,对三岛春明及其身后势力比张定坤和唐四爷更为了解。
如果三岛春明真的在此遭遇不测,东瀛必然不能善罢甘休。
唐四爷等不以为然,方绍伦又道:“伍爷为何极力周旋,不愿正面冲突?难道是怕他们么?他老人家是不想引起更大的纷争。如今华国式微,若真打起来,受苦的是老百姓……”
他一番劝诫是发自肺腑,落在张定坤的耳朵里却变了腔调。
张定坤此番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不想三岛春明竟然肯放他们走。他听不懂东瀛语,却不妨碍他观察两人对话的面色。
三岛春明一脸情深似海,再联系之前,他举枪向三岛雄一郎,不难猜测必然是三岛雄一郎逼迫他作出某种性命攸关的抉择。再回头看方绍伦一脸动容,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如今方绍伦又阻止他施展报复,令一片火热心肠如坠冰窟。
这段时日,他的心绪几经起落。
原本疑心大少爷变了心,心下凄惶,如坠深渊。可听柳宁说大少爷是因为大宝、小宝而被三岛春明胁迫,愤恨之余,愁云尽散,心气复又昂扬起来。
可今夜,听方绍伦与三岛春明对话,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眼神里流露出只有彼此才懂的神情,就像三九天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两人因此起了争执,但最终在方绍伦的劝说和坚持下,一行人停止了行动,各自分头消散在夜色中。
唐四爷带着几个心腹送两人上船,跟伤了脚在船上等候的赵文会合。
他私下将张定坤与方绍伦之间发生的龃齬告知赵文,也是想让他当个和事佬的意思。
但船行十几日,赵文硬是没能找到机会化解这段恩怨。
主要是两人既没斗嘴也没冷战,日常会简单交流几句,船上膳食简陋,张定坤习惯性将鸡腿夹到方绍伦碗里,大少爷也没有拒绝。
但到了晚上,两人睡在同一个船舱里,赵文隔着薄薄的舱壁,竖起耳朵仔细听,却连半点动静都没听到。久别重逢,本该是干柴烈火,竟然……?
让他这个在复兴路公寓要戴着耳塞睡觉的老实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几日你们留神些,别去触霉头。还有,三爷吩咐了,让佣人把他的东西搬到客房去,把主卧腾出来给大少爷住。”赵文提点着左云。
“噢。”左云撇撇嘴,他自然是无条件站在张定坤这边的,“大少爷心肠也忒硬了些,三爷为了他……”
赵文轻轻捅了他一肘子,打断了他的话,“阿云……”他用带着几分担忧和责备的眼神看了左云一眼。
左云会意,忙道:“放心吧,文哥,我已经醒悟了。”
张定坤为他挡枪,险些丧命,这份情谊自然让他感动万分,也让他从单方面的迷恋中清醒过来。他的三哥确实只把他当兄弟看待,可为了兄弟,三哥能两肋插刀,以命相抵,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如今只盼着他俩能好好的,三哥莫要苦了自己,一腔真心别再落个被辜负的下场。”左云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他跟方绍伦没有这份交情,维护张定坤,自是天经地义的事。
“嗯,那就好。回头你跟佣人说一声……”赵文在他耳边轻声嘱咐。
等回到西郊别墅,草草吃过晚饭,左云自去安排,赵文则领着方绍伦上上下下参观了一番,末了将他推进浴室,“船上一窝十几日,您好好洗个澡吧。”
方绍伦推开厚重的实木门,只见十分阔大的浴室里白雾蒸腾、香气扑鼻,砌池子的石料泛着微微的碧色,透着丝丝凉意,显然是玉石原料。
大少爷也没有多讶异,毕竟从进门开始,整个庭院都铺设着类似的石料,颇有些“金砖铺地玉石为阶”的奢靡。
他看着满满一池子的温水,热气氤氲,上头还飘着厚厚一层玫瑰花瓣,顿时明白了底下人的心思,这阵子他跟张三不和,确实让他们跟着担心了。
他叹了口气,踌躇片刻,还是脱了衣服,跨入浴池中。
门上传来一声轻响,他睁开眼,张定坤裸着肩背,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走了进来。
两人目光交汇,张定坤伸手扯掉浴巾,伸腿跨进池子,水流扑腾着四溢,他倾身靠过来,方绍伦有些慌乱地别过头。
张定坤坚实的臂膀横在池壁上,将方绍伦固定在一角,眼神里带着些不容抗拒的意味,垂头吻了下来。
他急于用行为来求证,他的大少爷身心仍属于他。
灵巧的舌尖撬开唇瓣,在口腔里四处搜寻,津液的哺度犹如火上浇油,瞬间便将欲望点燃。
行船不便,张定坤既氤氲着怒火,也压抑着渴求,此刻彻底地释放开来,一只手揪着他脑后的黑发,颇有些粗鲁的啃咬上去。
方绍伦微微挣扎,他的手掌不自觉移向了他修长的脖颈……
原本微弱的挣扎陡然就剧烈起来,大少爷推开他坚实的胸膛,向后仰头躲避纠缠的唇舌,伸出一只脚将伟岸的身躯踹了出去。
张定坤顿住,两人隔着氤氲的雾气对视。片刻后,他起身跨出池子,裹上浴巾,离开了浴室。
大少爷抱着双臂,蜷缩在水中,目光看着荡漾的水面怔怔地出神。
张三对他的心意,他是明白的。赵文带着他走遍了这座庄园的各个角落,看着那碧波荡漾的泳池、客厅里摆放的三角架钢琴、花园里栽种的各色苗木……无一不是他所喜爱的。
张定坤的承诺兑现在实处,同样,也将疑虑表达得格外明显,大少爷感动之余,内心充斥着委屈。
咱俩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如果爱上了别人,又怎么会跟你走?我既然跟你走了,心里又怎么会还有别人?
此刻,两人对情感的需求完全不一致。
张定坤急于求证大少爷的心意,而方绍伦却一心要证实他与三岛春明的不同。方才那番“交流”显然不符合大少爷的期待与认知。
隔着一层墙壁,二人俱是一夜难眠。
第二日晨起,灵波来约方绍伦散步,她最近都住在这座宅子里,熟门熟路地带着他绕过灌木丛,推开一扇小木门,缤纷的颜色、炙烈的香气扑面而来。
一大片玫瑰花丛呈现在眼前,灵波随手掐了一朵金黄色的递到方绍伦面前,“这是香水玫瑰,你闻闻。”
方绍伦低头轻嗅,芬芳在鼻端漂浮。
“这种叫什么波旁玫瑰,”灵波指着一丛淡粉色的玫瑰花,“大概曼德勒能搜罗到的品种都在这里了,多亏英国佬爱这玩意。”
“他们推崇莎翁,认为这花象征着——爱情。”她瞄一眼方绍伦的神色,“我听赵文说,我哥一向自诩精明,在这事上倒乐意听那些洋鬼子忽悠,四处采买,又专门请了花匠来打理。播种的时候,大少爷跟我哥还没和好哩。”
方绍伦垂头不语。
灵波又道:“我哥一向是个粗人,但他竭尽全力也想给予一份浪漫……”
大少爷面颊绯红,忙打断她,“你什么时候回月城?”
“明日就走,要不是挂着你们俩我早走了,蔓英和含章一定等急了。”灵波讶异地挑眉,“你不会想跟我一块走吧?”好不容易请回来,大少爷如果一甩手回了月城,估计她哥能怄死。
好在方绍伦摇了摇头,“药厂就拜托你了。绍玮那里……还得你多帮衬着。”
“人家可用不上我,周家表兄们能干着哩。”灵波撇撇嘴,“药厂你别担心,这边瘴疠厉害,我挖了些植株回去研究,‘龙虎膏’应该能打开销路,还得您亲自开拓一下市场。”
她越俎代庖给方绍伦安排任务,一门心思要把他稳在曼德勒。
大少爷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时至今日,他其实也没有想过跟张三分开,只是情到深处反生怨艾,未免求全责备。
两人间的龃齬,在晚间卢府的宴席上,连伍爷都看了出来。
他惟恐两人是因为张定坤与卢府的来往产生了嫌隙,因此饭桌上、言语间,当着众人的面,将张定坤和方绍伦的关系透了个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