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振廷虽然极为欣赏张定坤,但见方绍伦一表人才,伍爷又极力赞成,也就歇了结亲家的心思。
他向来作风开明,对自家孩子管束也有限,两个男子间的关系并未引起他的反感,还回敬了一杯酒,以示理解与支持。
唯一觉得郁郁难平的大概只有卢玉峰和卢璧君两兄妹。
卢玉峰不消多说,他男女朋友都谈过不少,一见方绍伦惊为天人,万万想不到他竟是张定坤的“伴侣”,震撼之余失落万分。
而卢璧君又不同,她即将满二十岁,在曼德勒的华人群体中已算“晚婚”,的确是为张定坤蹉跎至今。
可却怪不得人家,张定坤多次向她表明“心有所属”,只不过卢家掌珠自视甚高,总觉得这世间堪与他相配的也就自己了,未曾想,方绍伦甫一露面,便让她瞬间失神。
他瘦而不弱,身材挺拔修长,满头葱郁的黑发,白净面庞上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眼,嘴角不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就像深受臣民爱戴的王子殿下,走下他的王座,向你伸出手背,让人不自觉就想屈膝俯身亲吻。
印缅被英帝殖民多年,王储殿下曾驾临过仰光,卢璧君跟着一班小姐妹去凑热闹,隔着层层人群,瞄见那位年纪轻轻便已秃头红鼻子的殿下,深感不过如此。
散席后,她忍不住追随着方绍伦的步伐踏入花园小径。
她看着前方悠然踱步的青年,眼神攫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在夜风中仰头,对着天际一轮明月发出低声地慨叹。看他回过头来,眸光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她蓦地醒过神来,面上飞霞,低头道:“sorry……”她这样跟着他,又盯着人家看,是有些失礼的。
“so cute.”方绍伦用英语回答她,“你就是璧君小姐吗?幸会。”
卢璧君在清亮悦耳的声音里怔愣了片刻,立刻意识到他听说过她,确切地说,大概听说过她对张定坤的追逐吧?
“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她翘起唇角,“你还记得光灿表兄吗?他到伦敦后经常给我写信,提起过你。”
啊,卢光灿?方绍伦顿时想起那个洋行少东家,神情略略激动,“他竟然是你表兄?难怪,‘卢’这个姓氏并不多见。他还好吗?他有没有说大宝、小宝……”
卢璧君点点头,“他写信给你没有收到回音,所以才在给我的信中说起你。”卢家人面广,与沪城生意往来频繁,是拜托她打听消息的意思。
“他和他带去的人一切安好,让你不必担心。”卢璧君凝视着方绍伦变得愈发晶亮的眉眼,由衷地感到赞叹。确实是个难得的美男子,难怪三哥倾心多年。
月色如水,花园里的郁金香散发着沁人的芬芳,令人心房松懈,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你爱他吗?我是说三哥……”到底是持续了两年的追逐呵,不甘的情绪并不能一笔带过。
方绍伦略一迟疑,点点头,又出声道:“爱。”
“有多爱?”
有多爱……时间流逝,大少爷不再是对爱情懵懂无所觉也无所知的青年。关于爱情,他有自己的感悟了。
他陷入沉思,眼前交替闪现着张定坤后腰处的伤口和过往的一幕幕时光。
爱是心疼你已经痊愈的伤口,爱是光阴里潜藏的甜蜜,爱是绝望时支撑你活下去的勇气……诗人、文人描摹爱情的句子涌上心头,却又流水般溜走。
“言语难以形容。”他最终只吐出这样一句。
“可是……你们吵架了?”卢璧君在他看过来的目光里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聪慧又敏锐,连伍爷都看出来,她又怎么会忽略两人回避的目光。
方绍伦点点头。
“这么爱,为什么还会吵架?”她没有谈过爱情,这句询问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
大少爷却因此怔住了。
爱情从来不是单一的,它使人勇敢,也使人懦弱。它令你庆幸拥有,也令你害怕失去。
花园拐角处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他步步向前,攥住方绍伦的手臂,又与他十指相扣。“对不起,是我不好。”张定坤拖起他的手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竟有稍许地哽咽。
他怎么可能放任大少爷与卢家的娇小姐单独相处?看似与卢家的公子们攀谈,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大少爷的动向,见卢璧君追着他走进花园,立刻摆脱纠缠,跟在两人后头。
听到大少爷亲口承认爱他,爱到“言语难以形容”,堵塞在他胸口的愤懑与忐忑刹那间冰消雪融。
他向来无所畏惧,却在卢璧君那句问询里屏住了呼吸。
大少爷说过爱他,可那是两人分别之际,他用一句“我爱你”安抚离愁别绪。
这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他生怕弄丢了这份爱,生怕这爱的河流改道向了别处。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狭隘与多疑。
他的大少爷在这里,目之所及,心之所向,便是爱的明证。
张定坤牵起方绍伦的手,彼此的眸光再也容不下别的存在。
两人脚步匆匆相携离去的背影映照在少女晶莹的眼底,仲夏夜的晚风送来一声释然地叹息:“请一定要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