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看到屋顶水晶吊灯旁垂下来一根系成绳套的麻绳,麻绳下方是一张狼狈倾倒的木椅。母亲被姑姑抱在怀里歪着头瘫坐在冰凉的地面,她脖颈上印着一道被麻绳绳套勒出的浅浅红痕,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姑姑的黑色花衬衫衣袖被洇湿了一大滩。
“阿初,你可千万不能走啊,如果你走了,咱们这个家就废了,爷爷奶奶求求你!”
“阿初,我们的宝贝外孙女,外公外婆也求求你!”
阿初闻言绷紧脊背猛地一回头,她的双脚仿佛被钉子钉到地面,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无一例外直挺挺地跪在自己身后,那一瞬她的心痛得仿佛被人一把从中间撕裂,即便她的心再冷硬无比也经受不起四个七八十岁老人一起跪拜。
“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你们现在这是做什么……唉,你们都起来好不好,我一个晚辈哪里经受得起……好好好,我……我不走就是了……你们安心,我不走……”
“阿初,你姑姑姑父人在外地,家里三个子女六个孙儿,两人平时自己在家都忙得团团转,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两个老东西,我和爷爷人生尾巴尖儿这几年就只能依靠你了。”奶奶跪在地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请求阿初。
“阿初,爷爷今年七十几岁,我们两个老东西满打满算也再活不了几年……给你添麻烦了。”爷爷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手绢,一边抽抽搭搭地双手合十向阿初作揖。
“阿初,你不会赶爷爷奶奶走的吧?”奶奶向前膝行两步紧紧拽住阿初西装袖口。
“我不赶,我不赶,您二老想留就留吧。”阿初眼角一酸答应把爷爷奶奶继续留在旅馆,姑姑姑父听到这话在一旁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爷爷奶奶外婆外公见阿初答应留在葛石镇这才在姑姑姑父搀扶下纷纷起身,戏曲里都少见的场景如今正在现实中上演,那倒反天罡的一幕令阿初像见鬼似的惊魂未定。白发人跪黑发人,何其造孽,阿初不等旁人来谴责便觉自己数典忘祖着实可恶。
母亲起身到浴室里洗漱一番牵着阿初来到一楼大厅,阿初被母亲包在掌心里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那是她懂事之后第一次在肢体上与母亲如此亲密,母亲的手从前于她而言只是用来打耳光的工具,和鸡毛掸子、藤条、鞭子、皮带无异。
阿初活到三十二岁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的掌心居然如此柔软,她不懂那么柔软的手怎么可能会挥舞出那么大的力气,她不懂那么柔软的手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嘴角一次次打出血,打到视网膜脱落,打到暂时性耳聋。
阿初还是个五六岁懵懂小孩的时候,母亲每每抽打阿初的脸,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写满了鄙夷,她鄙视阿初生而为女的性别,她鄙视这个拖累自己的拖油瓶,她鄙视阿初与前夫生得一模一样的鼻梁……
等到阿初十几岁时,她又开始鄙视阿初小学六年级就来月经,鄙视她开始呈现第二性征的身体,她明显高于同龄人的聪慧,她像万花筒一样五彩斑斓的青春,她天生勾人魂魄的柔和嗓音,所以她不得不千遍万遍地恶狠狠提醒阿初,你别自命清高,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这世间所有来自旁人口中的夸奖都是目的不纯的捧杀……你得到肯定并不意味你真正优秀,那帮人都是为了占你便宜对你撒谎。
你生来就注定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你这辈子别妄想自己能够做成什么事,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所有祖辈都是茶农菜农、小商小贩,你要永远记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今生今世注定就是一只阴沟里永远无法翻身的老鼠,永远也不要妄想成龙成凤。
“大家集合,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大女儿白兰初,她从今天开始就是这家旅馆的主人,你们以后可以尊称她一声白老板。旅馆里的所有大事小事我今后一概撒手不管,你们但凡遇到什么事儿记得向白老板请示。”母亲清了清嗓子站在二十几名旅馆员工面前郑重宣布,彼时她脖子上的那道淡红色勒痕已经消融在肤色里,仿佛从未出现,从未存在。
“白老板,您以后多多关照呀。”旅馆员工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同阿初打招呼,母亲在一旁抱着双肩露出一脸欣慰的表情,阿初偷偷把手伸进西装口袋掐了一下自己的侧腰,她清楚地感觉到腰间传来的疼痛,这一切居然不是离奇的幻梦。
即便这间旅馆建成全凭她在国外务工五年的薪水,阿初也从不认为它和自己有半点关系,葛石镇女孩们出嫁前所有收入理所应当补贴家用上交父母。每个人都这样做,阿初本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阿初默认母亲、罗五俊、罗铁南理所应当享受她赚取的一切,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问上一句为什么,葛石镇的其他女孩也从来没有想过问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葛石镇家家户户的男孩都是宝贝?
为什么葛石镇家家户户的女孩都天生低人一等?
为什么葛石镇的男孩可以读高中,可以读大学?
为什么葛石镇的女孩无论成绩多好都要辍学供哥哥弟弟上学?
为什么葛石镇的女孩生下就被当做别人的媳妇,家中的外人?
为什么葛石镇的女孩结婚所得礼金要给兄弟娶媳妇?
为什么她们一分钱礼金都拿不到手,还要担负物质与现实的骂名?
为什么葛石镇的父亲们会将养育女儿视为一种交换,一笔买卖?
为什么葛石镇的母亲们自己身为女人还要轻视女儿的性别?
……
“我亲爱的乖乖,你在做什么?”那晚阿初临睡前忽然很是想念千里之外的秋水。
“我在听你的《青城夜谈》,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家里丧事已经办妥,我近几天在处理家中旅馆的事情……妈妈和老人们目前情绪都极其不稳定,我这根定海神针恐怕得在葛石镇多留些时日。”
“那你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照顾好自己,只是有些担心你,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有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吗?”
“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千万别为我分心,我保证等你回家看到我时人不会变瘦,我保证按照你在家时的标准好好打扫房间。”
“你会在家中乖乖等我回来的,对吗?”
“当然,我会一直一直等你。”
第44章
阿初决定先在葛石镇留一段时日,她目前首要任务是稳住家中各位长辈,母亲一时之间丧夫又丧女,阿初这个女儿需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充当母亲的拐棍,陪伴她熬过人生里这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阿初家的旅馆在丧事头七之后开始恢复正常营业,阿初发现罗五俊在旅馆中安排了他家许多亲戚,那些人每天在旅馆里双手插兜悠哉悠哉混日子,旅馆在过去数十年里相当于为罗家养了十几号闲人。
阿初家中旅馆拥有大床房、双人房、三人房总计四十间,旅馆定位是提供基础住宿功能的中低端经济型路线,客源全部依靠每年葛石镇景区旅游的外省游客。旅馆淡季大床房收费约为八十元,双人房收费约为一百元,三人房收费约为一百二十元,旺季每个房型价格向上调整三十到五十元不等。
阿初将家中旅馆过去几年的账目打包发送到秋水邮箱,秋水根据账目对旅馆经营情况作出一个大致统计。旅馆每年旺季大约三个月,旺季期间入住率约为百分之八十,每年淡季大约八个月,淡季入住率约为百分之五十,旅馆全年账面流水总额约为一百万,每年水电网费大约需要支出六万元,每年一次性洗漱用品消耗大约支出一万元,每年旅馆房屋维护、设备维修更换费用支出约为三万元……
阿初家的旅馆当前配备员工二十三名,全体员工收入平均下来月薪三千,旅馆每年在员工薪水支出方面数额将近八十三万……旅馆多年以来持续亏损问题大部分出在这里,罗五俊因为在旅馆当中安排了太多自家亲属,导致旅馆经营亏损,颗粒无收,入不敷出。
阿初接管旅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精简旅馆工作岗位,原本四名前台留下两人,八名客房服务员留下四人,三名保洁留下两人,两名安保维修留下一人,四名管理人员留下一人,司机一人保留,厨师一人保留。
阿初家中旅馆原本拥有二十三名员工,如今被精简到只剩十二人,罗五俊家所有沾亲带故的员工全部都被阿初辞退。旅馆人员精简掉只剩下一半意味每年可以节省开支大约四十三万,阿初计算时刨除一部分给各路领导送礼以及导游、平台佣金开销,旅馆如无意外明年可以净赚约四十万。
阿初万万没想到罗五俊竟会牺牲旅馆生意照拂家中亲戚,阿初家旅馆四名管理人员里有三名是罗五俊的侄子、外甥,四名前台人员里有两名是罗五俊的侄女、外甥女,三名保洁里面有一名是罗五俊小姨,两名安保维修里面有一名是罗五俊二叔。罗五俊二叔每天双眼一闭就躺在储物间里睡大觉,每月只需倒头睡满二十天便可到手人民币五千,每年睡走阿初家旅馆全年账面流水的百分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