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人听闻自己被辞掉工作甩开膀子在旅馆里一通打砸,阿初不顾爷爷奶奶求情第一时间报了警。既然母亲拉不下脸去处理罗家这些吸血鬼亲戚,那么就由阿初在离开葛石镇之前为她铲除掉这些麻烦。
云城葛石镇警察向来不偏袒来本地撒野的外振居民,罗五俊的亲戚们都不属于葛石镇居民,警察也懒得为外镇人苦口婆心和稀泥。两个老大哥提溜着手铐对那帮死皮赖脸的家伙一通严厉教育,大声警告他们今后不许再上门找事,旅馆各个角落都布满了监控,如果他们以后胆敢来闹事,葛石镇派出所一定会把他们抓进去蹲局子,那帮人见闹也闹不出个结果便兴尽而散。
母亲对阿初成功清走罗五俊那帮讨人嫌的亲戚感到心满意足,那晚她在饭桌上对阿初说了句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那是阿初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母亲的夸奖,对,是夸奖,不是废物点心、拖油瓶、讨债鬼、白眼狼、浪荡货、扫把星、孽女、冤家……是——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
那晚阿初照旧在台灯下倚着床头同秋水聊天,秋水怕阿初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每日吃饭服药都会主动发图片报备。阿初每天忙完家里的事打开手机通讯软件,对话框里都会铺满一连串秋水发来的报备信息,唯独这时她才觉得自己不是身处梦境……
阿初躺在床上自问为什么所有亲人都在一夜之间开始依赖她,她年幼时分明是个不受所有家人待见的孩童,爸爸妈妈全都不喜欢她,爷爷奶奶更是嫌弃她……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银河口中所说的平行世界吗,阿初怀疑自己是不是误闯入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偷走了原本属于别人的生活。
“今天我已经成功执行了旅馆员工精简方案。”
“方案执行得顺利吗?”
“你也知道罗五俊的那帮亲戚有多刁蛮……”
“他们闹事了,对吗?”
“他们得到通知就四处砸东西。”
“你们最后怎么解决了这件事?”
“我不顾爷爷奶奶在一旁说情坚持报警,警察叔叔对他们进行了批评教育,旅馆里被砸坏的东西全部获得折价赔偿。”
“阿初真是了不起,你成功执行精简计划意味着旅馆接下来即将迈入盈利阶段,阿姨账户每年会增加四十万左右进账,她凭借这份收入可以在葛石镇生活得很滋润……”
“如果旅馆的生意顺利扭亏为盈,妈妈以后的养老完全不成问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生活我也供养得起。”
“爷爷奶奶?既然你继父人已经去世,爷爷奶奶作为他的父母貌似不应该继续留在儿媳家里,爷爷奶奶家里不是还有其他子女吗?”
“爷爷奶奶家除去继父还有一个姑姑和一个小叔叔,姑姑姑父家里有三个和我一般大的子女,两人平时既要帮大儿子照顾熟食生意,又要帮小儿子接送年仅七岁的孙子,实在腾不出时间照管爷爷奶奶,小叔叔几年前已经和妻子在国外定居,爷爷奶奶目前已经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即便你为她们找各种理由苦口婆心解释了一大堆,我仍觉得爷爷奶奶的身份不适合长期留在旅馆,你妈妈是儿媳,你是儿媳带来的继女……你们母女没有替姑姑叔叔赡养这对老人的义务……我认为你的旅馆精简名单应该填上爷爷奶奶的名字。”
“爷爷奶奶当时为了留在旅馆一起齐对我下跪,我实在是不忍心拒绝这对七十来岁的年迈老人。”
“你不是处理完家里的这些事就要启程返回青城吗,为什么爷爷奶奶不求你妈妈而是求你?难道你今后要一直留在葛石镇吗,你是不是没有对他们说清楚这件事?”
“我欺骗她们留在葛石镇只是权宜之计,我成功帮妈妈铺好今后的路就会回青城找你,我的乖乖,你会手里捏着小鸭子在青城乖乖等我回家,对吗?”
“我会,阿初,我一定会。”
“你知道吗,今天妈妈这辈子第一次夸奖我。”
“妈妈今天怎样夸奖你?”
“妈妈说,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
“阿初,你在哭鼻子对不对?”
“嗯,你怎么知道?”
“当然,全世界我最了解你。”
第45章
阿初在过去四年里曾对秋水无数次提及葛石镇那些亲戚邻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姑父、小叔叔、姨妈、姨奶奶、表姐、表哥、堂兄、堂嫂、堂妹……张神医、刘木匠、崔唢呐、谭和尚、王二麻、张瘸子,刘大脚,胡大妈、何媒人,庞大厨……
秋水一开始完全分不清那么多亲戚邻里究竟谁是谁,后来他们在阿初口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多,秋水便在脑海中给他们每个人都描摹出一张脸。
阿初母亲魏招娣长着一对爱打孩子的铁砂掌,她一定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目漏凶光。阿初继父罗五俊大半辈子欺软怕硬投机倒把,他一定长得像只精明的猴子,鞋拔子脸,眯眯眼,尖下巴,每每一动坏心思眼珠就像风车一样转得滴溜溜。
阿初外公听说为人正直又古板,他平时一定很钟爱穿中山装,高鼻梁,嘴唇不薄不厚,一副不善言辞的正经人长相。阿初外婆听说性格温婉又懦弱,她年轻时定是长着一对包裹着些许愁绪的柳叶弯眉,每逢听到旁人打趣自己双手捂着嘴巴害羞地笑个不停。
秋水将阿初故事中的葛石镇亲戚大致划分为两类,亲生父亲与继父这边亲人通通都对身为女孩的阿初很是厌恶,魏招娣娘家这边的亲戚则对阿初这个后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阿初在他们眼里就是平凡女儿生下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女孩,反正她六七岁要学会给家人做饭,十几岁时要被父母勒令退学,二十几岁时要嫁给镇上的后生,三十几岁前要生下一串孩子,四十几岁时很有可能已经做了别的女孩婆婆,五十几岁时被一群吵闹的小崽子围着叫奶奶,叫外婆……葛石镇女人的命运轨迹清清楚楚印刻在笸箩里、摇篮旁、灶台边、田埂间、篱笆墙。
阿初时常在与秋水聊天中不经意夹杂几许对葛石镇的眷恋,即便人们在故园的成长经历充满许多不堪回首的苦涩回忆,故园仍旧是离家在外人们魂牵梦萦的人生归途。
阿初二十五岁那年在旅行途中寻找机会逃跑到青城,她迄今为止已经七年没有见过母亲魏招娣和外公外婆,魏招娣如今会舍得把母爱分给阿初一点吗,那些亲戚会觉得成功精减掉一半旅馆工作人员的阿初雷厉风行,还是软弱可欺?
秋水修理铺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哐哐哐地砸门声响,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拎起被角将头捂住。歌词不想写,电器不想修,饭不想吃,水不想喝,书不想看,人不想见……秋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了什么令人打不起精神的病,她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虫子一点一点蛀空。
秋水修理铺门口传来一阵男人女人浅浅的交谈,门外随即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锁声,秋水现在连小偷进门都懒得管,任他们偷去吧,要命给命,要钱给钱,家里的破破烂烂随便挑拣,只要别动她密密麻麻摆满一面墙的花花绿绿唱片。
“狗东西,别怕,是我,江范。”江范久违的嗓音隔着被子传入秋水耳畔。
“你来别人家里串门的方式还真是稀奇。”秋水掀开被子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全世界只有江范能让她在此时燃起熊熊斗志。
“你病了?”江范抬起胳膊摸了摸秋水额头。
“我没病,已婚女士。”秋水如同拍蚊子似的啪地一声击落江范覆在她额头上的手掌。
“你个睚眦必报的狗东西,阿初呢,阿初怎么没在家里?”江范三百六十度摄像头似的转动身体巡视一圈修理铺。
“阿初继父和家中的妹妹前阵子不幸遭遇车祸,她被召唤回葛石镇帮母亲处理丧事。”秋水不急不缓地向江范交代阿初行踪。
“阿初人走了有多久?”江范边问边揉被秋水一巴掌拍得麻酥酥的手背。
“二十七天。”秋水每天都在掰着指头预计阿初的归期。
“二十七天?”江范听到这个数字面露愕然。
“已婚女士,你会不会有点太大惊小怪?”秋水言语间不耐烦地白了江范一眼。
“你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江范骂人话讲到一半戛然而止,她的嘴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已婚女士,你为什么这样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秋水弄不明白江范这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
“狗东西,你的左腿怎么比右腿细这么多,你的左胳膊怎么比右胳膊细一圈,你的额头为什么有一条这么深的伤疤,你的手指什么时候留下一道这么……江范如同疯魔了似的反复检查秋水身体。
“好了,好了,住手吧,江范。”秋水不安地重新将自己的身体包裹进棉被。
“秋水,我求求你发发善心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了?我现在是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你,你别把我想象成那种没脸没皮纠缠你的已婚妇女。”江范硬邦邦的语气骤然变得像香灰一般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