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惟却不承认:“我不记得。”
朝见雪再问,他还是说自己不记得,只好作罢,疲惫道:“你醉后记性这样差,好吧,我就当你说胡话了。”
九百年的酒是好,醒酒后毫无晕乏疼痛之感,朝见雪脚下软绵绵,嘴唇也亲得麻麻的,蒙头倒在床上,一点都不愿动弹了。
玉惟等了片刻,被中之人就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
他施法弄干的衣裳挂在衣桁,一件天水青色,一件桃夭色,两件挨在一起,就像其主。
他伸手,屈指摩挲着朝见雪的脸颊,确认他睡着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才说:“……因为我不敢确保自己能杀死它……要是……”
要是他注定入魔,他现在更愿意不要与师兄成为道侣了。
它说的没错,他害怕变成另一个亓梧。
醉酒后沉沦的那一吻,是在给自己一个放纵私心的理由,如果被看见了,就承认,就结为道侣,就让师兄永远陪着自己。
但最终没有……
好在没有……
玉惟起身,下定了某种决心,决绝地在朝见雪唇边落下轻轻似柔雪的一吻。
少顷,他推门出去,夜风忽荡,梨花落了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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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见雪恍惚醒来,下意识往身边碰去,没有摸到人。他清醒几分,又想玉惟是不是在外练剑,可屋外一片宁静,连风吹花落声都听得分明。
朝见雪心头诡异地突突跳了两下,坐了起来。
他闯入南山院中,将南山拉醒过来:“可看见玉惟了?”
南山还犯困,道:“没有啊……”
朝见雪一连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看见玉惟身影,甚至用玉环唤他,也毫无反应,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李真真道:“玉惟不是向来神龙不见尾的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朝见雪烦躁道:“他对我不会这样!”
李真真被噎到,仔细想想也是。
南山哈欠连天:“小师弟也是大乘期了,能出什么事?”
“我心里乱得很。”朝见雪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秋水说:“大师兄,你在他住处找遍了吗?有没有留什么纸条?说不定只是出去办事去了,不要急啊……”
他们都不知道,玉惟一直住在清雪筑。
但秋水这句话点醒了朝见雪。
“你说得对!”朝见雪如梦初醒,他太着急,太六神无主,竟忘了这一茬。
他快速飞回清雪筑,在桌案上定睛,就瞧见一封原本不在那里的信笺。
朝见雪火急火燎地拆开,信中字迹沉稳苍俊,但朝见雪看着,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师兄,伏魔关一役,大魔未陨,现潜藏于我识海之中。此次归返一叶舟,我会闭关,归期难料,若魔性难抑,甘愿舍身,以绝后患。万望师兄珍重,勿念勿忧,惟此一心,不负朝暮。
“写什么了?让我也看——”李真真走近,看清朝见雪脸上难看的表情,登时止住话头。
他像是遭受了重大的打击,丧眉耷眼要哭不哭,木头一般呆掉了,失去了往日朝见雪明亮的色彩。
李真真小心翼翼地接过信纸,看罢,哽着喉咙不知该说什么,此时说什么都很残忍,对朝见雪来说。
李真真从来都是相信那个最开始的结局的,只是平日无知无觉地过去,会忘了这件事,而现在,他意识到这个结局要来了。
南山与秋水还没有过来。
二人一个颓然坐在案前,一个靠在窗边,要说什么话,都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来了。
“你要去人界吗?”
“你要做什么…… ”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李真真认真思忖了片刻,说:“我要留在玄真界,谢秉元,小宝他们都需要我,我也不可能把他们都带去人界。”
“你呢?你去哪里?妖域?”他斟酌着问。
朝见雪低头,下定一个决心:“我要去一叶舟。”
“可是……”
“他就算真的会入魔,也要有我亲眼看着,我是他道侣,我必须要面对……就算他要死,也得死在我面前,而不是孤零零一个地死掉……”
朝见雪越说越坚定,眉间的郁气散开,李真真竟然在他身上看见了某种光辉,他使劲眨了眨眼,才明白这是传说中坚毅的光辉。
他瞬间也生出气力,看着朝见雪发红的眼眶,对他憋出了一句话,说:“勇敢,勇敢……我的朋友!”
即便一开始就知道一个命运,知道它通向何种终局,依旧欣然以赴,他们全都如此,从始至终。
命运成为命运,在于经历,在于坦然面对,也事关爱,事关联结你我的一切。
是夜,朝见雪将信呈给慕元、掌门几人。
仙门哗然,朝见雪与慕元一并前往一叶舟,见玉惟闭关的洞府内外,已经设好诛魔的阵法。
玉惟心思缜密,早已经为可能入魔的自己准备了杀阵与坟墓,只待他们前来加固阵法。
朝见雪全程一派平静,跟随慕元一起,将诛魔阵法加强到了最大。
做完一切,一叶舟风荷摇举,朝见雪发麻的指尖碰到了向他轻拂的荷花嫩红。
第108章 因果
一叶舟弟子们不知发生何事, 只发现几位大能修士在一叶舟四处设阵坐镇。但玉惟素日培养了几名得力弟子,此时都没有慌乱,在他提前授意下, 安排弟子们避开玉惟所在的洞府。
白玉长廊上, 一列弟子下了早课走过, 见对面的汀岸上有大能在, 都好奇地张望。
“这么多天了,也没看见舟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伏魔关之前不是已经重新封印起来了吗, 还能出什么事?对了,我前些日子出一叶舟,还碰到梦蝶庄的应三公子诛魔呢!”
几人很快将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去,唯有一人还仔细盯着对面, 边走边看。
旁边人说了些话, 没得到回复,喊他道:“秦采, 秦采……你在看什么?”
秦采如梦初醒,转过头, 少年稚气地挠了挠脑袋:“没什么, 我就是觉得对面有个人好眼熟……”
“怎么可能,对面的修为都是大乘期以上了,难道你认识什么大佬?”
“没有。”秦采讪讪道。
“你是我们同一批中修为长得最快的, 快说快说, 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学了!”一人调侃他。
秦采说“哪有”,实际上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隐隐他觉得,是陆仁给他的灵丹在帮他。
陆仁为什么会有这么高品质的灵丹?
他现在又去了哪里?
不过他跟着舟主, 此时用不着担心。
想到这,秦采收回心神,继续参与回弟子们间的闲聊中去了。
摇曳的荷花后,李真真担忧地看着朝见雪:“你都在这里不眠不休整整五日了,这样下去怎么行,他也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替你守两日吧。”
“不用。”朝见雪捏着手诀,坐在阵眼之上。
他从前好动,如今却可以维持着一个姿势昼夜不变,李真真前日来时什么样,今日一看还是什么样,整个人静若石塑,变化之大令人担心。
李真真一副想哭的样子,朝见雪终于有了反应。他挑眉,无奈地说:“不用担心我,我如今修为撑得了,我就是想在这守着,要是他出来,我就能第一时间看见他……”
不知道很久以前玉惟等他闭关出来是什么感受。现在,朝见雪在一开始的痛苦过后,已经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等候着时间的宣判,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脆弱。
李真真劝不动他,对身后的南山秋水几人摇头叹息,慕元也道:“他想这么做,就让他做吧。”
到了午时,又有人报信,说伏魔关的封印还需加固,慕元嘱咐弟子们万事小心,一同前往伏魔关去了。
李真真在朝见雪身后固阵,不多时,一抹紫影在旁边落下。
李真真大喜:“元君,快劝劝他吧!”
紫薇元君玉面芙蓉,施施然摆摆手:“劝不了。情种最难劝,这些年里我已经领教过无数次了,他爹娘也这样。”
她来,只是为了给朝见雪一样东西。
她抬手,一枚浑圆的珍珠被抛过来,半空中闪烁出明亮的光泽,许久没有动作的朝见雪眼前一晃,立刻伸手接过来,诧异道:“元君?”
紫薇元君说:“总是要给你的,你爹娘,还有那个人都在里面,以后就由你来保管它了。”
朝见雪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不同寻常的端倪,问:“元君要去哪?”
紫薇元君自然说:“不去哪,只是一报还一报,我以前为了尽快修行逆天而行,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有要偿还的一天,提前把东西给你,我求个心安。”
朝见雪明白了,因果之下,每个人都逃脱不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唯有李真真听不懂。珍珠是什么,紫薇说的报应又是什么,他一头雾水,只看出现在的气氛略显沉重,并不是个问询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