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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随取随用,简单快捷,虽然技术上无足称道,却堪称精妙的巧思;穆祺笑了一笑,出声称赞:
  “非常不错的想法,相当值得推广;我看以后上林苑教学,也可以介绍介绍这种经验。”
  旁边的随从答应一声,赶紧摸出笔来记录——虽然在外面名声不显,但因为隔绝内外、口衔天宪,在上林苑里、在技术教学上,穆某人却是培训人员唯一的太阳,绝对的尊长,无上的领袖;哪怕现在已经散出来开花结果,那种凛然的权威依旧未曾散去,以至于他只要轻轻开口提上一句,旁边的人就马上要掏笔记本洗耳恭听,恭敬记忆。
  恩!情!
  不过,穆祺固然在上林苑中可以一手遮天,在上林苑外的权力却有所局限,所以他顿了一顿,又看向了太子。
  太子当然明白这个意思,所以顺口也发话了:“既然做得这么好,就给他一个县尉的官职吧!”
  皇帝派人出来巡视,给权给钱一向很大方。这一次让太子出面,约定得就非常清楚:八百石以上官位的决断需要请旨;八百石以下则由太子自行裁夺,事后回报即可。看在方士的面子上给一个小官什么的,根本不用多考虑半秒。
  工匠听不太懂官话,站在原地懵懵懂懂,还是旁边的小吏给他说了一遍,他才赶紧下拜谢恩。不过,在场的全部是人精中的人精;大家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即使骤然蒙受贵人赏赐,通天大道似乎尽在眼前,这工匠也根本就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喜悦。那点演出来的感激浮于表面,反而总有某种惶恐萦绕不去,令人瞩目。
  刘先生略微抬了抬眉,没有再说话。
  参观完高炉后,太子到宛城太守府邸落脚休息,顺便检查炼铁厂数年以来的账目——当然,具体都是有他随行带来的属官负责,太子本人则只要高坐软榻,喝茶歇息,轻轻松松的等着听人翻完账册,如实汇报即可——理论上是这样的。
  至于为什么是理论上么……
  穆祺最后一个溜达进了书房,漫不经心的看过在几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他伸出一只手来,一一翻动这些蜷曲的纸张,饶有兴趣的扫过那些墨笔书写的数字,然后——忽然开口说话了:
  “太子知道,该怎么检查一本账册有没有造假么?”
  太子愣了一愣,立刻起身——显然,在长期的教学中,他已经养成了某种类似于本能的习惯,知道对方提问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在酝酿着某个全新的、秘密的,什么有趣的“小诀窍”了。
  如果换做是太子亲爹,大概还会嘴硬狡辩几句,再听详细解释,但太子从来不费这个功夫:
  “请先生指点。”
  “谈不上指点。”穆祺笑眯眯道:“我想问太子一个问题,小问题:在日常生活中随便抽出一个数字——我的意思是,任意的一个数字,纯粹随机的一个数字;那么这个数字的首位上,‘1’出现的概率有多少呢?”
  他顺手抽出一本账册,展开后为太子做解释:
  “比如说,这本账册中记录,六月炼铁九千五百斤,这里的‘九千五百’,就是任意抽取的一个数字,它的首位就是‘九’;同样的,七月炼铁一万零三百斤;它的首位就是‘一’——那么,随便一个数字中,首位为‘一’的概率有多少呢?”
  还好,在抵达宛城以前,他们的教学就已经接触过了“概率”的概念。所以太子倒不至于听不懂题目——不过,要想理解题目本身,那还是难如登天——估计“1”出现的概率?这怎么估计?他还能把所有的数字全部都找出来,一个一个的仔细数么?
  不,不,不必想得这么复杂——首位不只有一到九这九种可能么?既然是纯粹随机的、随便抽取的,九种可能当然都是一样的,那么首位为“1”的概率,当然是……
  “……九分之一?”
  “非常正统的答案。”穆祺微笑着合上了书:“事实上,刚刚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会是这个答案。不过很可惜,答案还是有一点问题。”
  “到底是多少呢?”
  “首位为‘1’的概率,大约是百分之三十。或者说,首位为‘1’的概率,会趋近于以十为底的二的对数。”穆祺淡淡道:“在统计学历史上,这是贝叶斯定理的伟大胜利,永垂不朽的本福特定律,概率论重大的革新之一。”
  太子:???
  他愕然转过头来,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茫茫迷雾之中,明明每一个字都能听懂,明明没有一句怪话,但拼起来后却比《尚书》、比《春秋》,比他学过的一切古文诗赋、上古史实都更加的诘屈聱牙、莫名其妙——
  这都是个啥呀!
  还好,当他转头之时,发现屋中的所有人——包括那位态度极为古怪的“王先生”,陪同的一切方士,此时都是一种两眼发直、呆滞无神、活像白日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显然,他们同样也没有听懂一个字。
  一个人听不懂是畏惧自责,难以克当,一群人都听不懂半个名词,那却大可以理直气壮了。太子悄悄松一口气,终于敢问出那个疑惑:
  “——什么?”
  “原理上不必知道得太细。”穆祺终于往回拉了拉,不再继续解释天书:“太子只要知道,如果是自然形成的、正常的数字,它首位为‘1’的概率,应该是百分之三十。”
  “不过,这是‘纯天然’的情况。反过来讲,因为这个概率并不怎么符合人的直觉。如果数字被人为污染了,那么概率就会偏离正常的‘百分之三十’,向更合乎本能的情况偏移——也就是说,更加接近于九分之一。”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要数数字数出来概率不对,就可以基本可以确定,这本账目有被人为干预过的痕迹。”穆祺曼声道:“比如说,我先前找人数过太子宫的开支账目,就发现去年五月的概率有点小小的出入——”
  室内鸦雀无声,忽的只听啪搭一声轻响,有墨笔从人手悄然滑落,在地板上滚了一滚,再不动弹了。
  总之,在小小的一点变故后,太子属官们的工作就完全改变了。他们不再一项一项检查开支出入,携带来的算筹乘法表什么的也都抛在一边再不使用;只顾忙着一页一页的摊开账本数数字,再费尽力气记频数——说实话,不计算不核实,只是数一数数字就能看出假账,这在各个层面都匪夷所思之至,一点也不能叫人信服;但太子及某位王先生一反常态,却在听完穆氏妄言后立刻表示了强力支持,绝不含糊;搞得大家无可奈何,只能老老实实做这些纯粹没有意义的苦工。
  ——数数字!这不是小吏都能做的么?也不嫌玷辱斯文!
  不过,作为一切乱子的始作俑者,在漫不经心丢下了一通奇特的暴论后,穆某人就悠哉悠哉出门去了。这一闲逛就是一两个时辰,直到太阳西斜、光线昏暗,他才又悠哉悠哉返回原处,进门后却又自然而然的无视了数数字数得满头大汗的诸位牛马(几百本账册一本一本叫你数,喜欢不喜欢?),径直对着王先生招了招手,呼唤他出门。
  同样闲得没事干的某位王先生哼了一声,溜溜达达跟着他出去了。两人左弯右拐,往僻静处走去;等到周遭再无人烟,穆祺才终于轻声开口:
  “我去见了今天上午的那个工匠。”
  “陛下知道,这位工匠为什么要急着谢罪么?”
  第145章
  “陛下知道那个工匠为什么谢罪么?”
  刘先生愣了一愣:“为什么?”
  话刚一出口, 他猛地反应了过来:
  “有人逼他这么说的?”
  有人在勾结?有人在串联?有人在阳奉阴违?有人在蓄意欺骗?
  穆祺愣了一愣:
  “陛下这根斗争的弦也绷得太紧了……以我和他对谈的结果看,应该没有什么逼迫不逼迫的,也没有什么串联欺骗, 至少我没有发现。他之所以恐惧谢罪,是因为觉得自己先前做了要命的错事, 所以非常害怕。”
  不知怎么的, 听到当地地方官没有欺骗自己, 刘先生的神情居然略略有些失望, 兴致也一下子有些降下来了。他懒洋洋道:
  “什么错事?”
  一个工匠, 能够犯下什么错事?无非是偷工减料,无非是在贵人面前说了几句胡话;在下面看来可能是天大的灾殃,在老登自己看来也就那样, 属于敷衍敷衍,简直可以直接带过的事情。
  穆祺道:
  “我试探了几遍, 才终于撬开了他的嘴。他悄悄告诉我, 高炉底下铺设的铁管,铁皮是他找自己熟悉的人做的。”
  老登:“喔。”
  漫不经心喔了一声之后, 刘先生还扫了穆祺一眼, 大概是等着听下文;但迟疑片刻, 他忽然反应过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这就是工匠“罪行”的全部?没下文了?
  穆祺强调了一遍:“这些铁皮是他找熟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