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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又怎么——”
  老登停了下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自己找熟人做的?”
  “千真万确。”穆祺静静道:“从冶铁厂处买的生铁, 由熟人动手敲打成铁皮, 再由熟人的老婆用铁丝捆扎, 人工裹出来的铁管。”
  购入原材料——家庭作坊加工——对外售卖;这似乎是后世很常见、很稳妥的小规模加工方式;但在汉朝——啊,人身依附尚未完全解除、国人野人的区隔尚且鲜明之至的汉朝, 这种加工方式,可是相当之危险的。
  简单来说, 如果严格按照“汉律”,这玩意儿其实是非法的!
  这逻辑说起来很诡异,但仔细想想其实相当之顺利成章;因为在现在的大汉朝,朝野上下根本没有什么“经济体”、“工厂”的概念,如今四处开设的冶铁厂,与其说是什么探索新锐技术的产业基地,倒不如更像是新设的衙门——因为皇帝一时的兴趣,而选拔人才、任命官职,在地方州府下新开设的一个司职“冶铁”的行政系统。
  皇帝喜欢方术,就提拔方士当官,让上下大搞方术;皇帝喜欢冶铁,就提拔铁匠当官,让上下大炼钢铁;这就是大汉所有人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意的认知。而他们所有的行事逻辑,当然也会按照这个认知而自然衍生,并一丝不苟的办理下去。
  但这么一来,问题自然也就来了——如果炼铁厂是皇帝钦命的“衙门”,炼铁是皇帝亲自交付下来的“钦差”;那么,将皇帝的“钦差”随意转包给第三方的私人,那能算是合法的举止么?
  汉律是周密的,汉律是森严的,汉律是不容违背的;如果严格依照汉律处置,那么随意将公务泄漏给私人处置,是实打实不容推诿的“渎职”,更不用说这份公务还带有天子御命的意味,要是严格让酷吏们审上一审,那就几乎可以向“大不敬”靠拢——那是什么罪?那是腰斩起步的罪!你说铁匠能不害怕么?
  显然,老登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沉默片刻,终于道:
  “所以他才这么小心?”
  “那还不止。”穆祺曼声道:“为什么他愿意给熟人介绍这么一笔大生意呢,因为这个铁匠的儿子和老婆,都在熟人那里做工。”
  啊,这就更微妙了。到目前为止,大汉朝的官吏还有着先秦世卿世禄的特点;老子当官儿子也当官,老子喂马儿子也喂马,老子辛辛苦苦给皇帝当铁匠,儿子当然也该兴高采烈地预备着给皇帝做铁匠;不愿意在官府手下给皇帝做铁匠,却要跑到熟人手下做工,这简直……
  怎么说呢,按汉律判断,起码也是个灭族的大罪吧!
  “铁匠是为了赚钱,其他人呢?他们什么这么做?”刘先生低声道:“他们为什么不在冶铁厂内把铁皮加工好了事,非要允许下面出去找外人?”
  “因为冶铁厂的人手不够了。”
  “有什么好不够……”
  不对,冶铁厂的人手确实可能不够。因为按照大汉旧例,冶铁厂不算经济体而算皇帝派出去的衙门,那么寻常拉几个力工来也就罢了,如果是要招收铁匠新开一条生产线,那就等于在朝廷体制下扩招编制,是非得要皇帝自己同意不可的。
  ——为了几千张铁皮去找皇帝要圣旨,你这不扯吗?
  “冶铁厂忙着炼铁都炼不过来了,根本懒得做什么二次加工的细活;这也是管冶铁厂的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工匠们搞外包的缘故——至于为什么包给熟人嘛,那当然是因为熟人给钱多。”穆祺简洁道:“现在南阳的铁器市场完全复兴了,各处需求非常旺盛;除了官办的冶铁厂之外,各处小作坊也大量涌现,盈利不在少数;这个熟人按照销量给他儿子老婆分成,一年能赚两三百石粮食。”
  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难怪这儿子不愿意到官府子承父业,原来是有这么一笔丰厚利润在后面等着!一年三百石,这样的利润足够他亲爹在炼铁厂做多久的苦工?!或者反过来想一想,他亲爹要在冶铁的官僚系统里向上爬多久,才能爬到三百石的位置?
  三百石,三百石,宛城长吏的俸禄也不过只有三百石而已!
  无怪乎太子赏官,此人脸上一点真诚的喜色都没有;以他们家的这个收入,是真可以挺直胸膛,说一句“区区县尉”的吧?!
  毫无疑问,这就是冶铁厂系统中天大的漏洞;随便一个东食西宿的铁匠,趁着东风扶摇直上,居然就能一跃跳过官僚体系里重重的等级制度,臻至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难怪他们问起铁管由来的时候,在场的本地人都多有尴尬之色!
  老登揉了揉额头,感觉整个思路都有些混乱。不过,即使面对混乱,也绝不妨碍他果断甩锅,将责任迅速归咎于第三方:
  “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局面,冶铁厂就没有想办法整治整治?”
  确实是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局面。从冶铁厂到铁匠再到外面的所谓“熟人”,恐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知道他们这一套操作根本是在法律的边缘大鹏展翅,纯粹是依靠着彼此间一点微薄的默契在谨慎维持,见不得半点光。而老登也很清楚,这种战战兢兢的脆弱局面根本不能长久,只要稍有不慎,多半会在宛城搞出大事。
  “那么陛下以为,应该如何整治呢?”
  “当然——”
  当然什么?老登忽然不说话了。
  “如果按照规矩来,无非两条路。”穆祺自顾自道:“第一是关闭所有私人作坊,严令禁止冶铁厂的一切工匠与外人勾连;没有了私人作坊,没有了外部需求,那什么私下外包,什么薪资倒挂,什么见不得光的零零碎碎,自然也就一扫而光,再也不见半点踪影;标本兼治,一劳永逸。”
  标本兼治,一劳永逸——同样的,刚刚有一点影子的产业技术扩张也就标本兼治、一劳永逸的被斩草除根,再也不可能复苏了。
  “第二条路,则是想办法把私人作坊化为己用。”穆祺道:“私下外包违背汉律,那就化私为公,将作坊统统公有化,作坊的老板和工人全部纳入官僚体系,授予官职、赏赐俸禄,这样一来,之后的合作就不存在任何法律风险了。”
  ——这样一来,朝廷的官僚系统少说也要膨胀个数十倍;财政支出左脚踩右脚螺旋上天,大概用不了两年就可以将国库彻底耗干,一切收入全部拉爆;再说了,在公元前大汉朝搞消灭市场消灭私有产业一步跃进到计划经济……那恐怕普天之下一切的经济学家,都得给汉武帝站起来行个礼呀!
  多好,多无私的大体老师啊!太让人感动了!
  老登的脸色变绿了。
  如此沉默片刻,老登终于冷冷开口,语气却略微有些飘渺:
  “在面对重大问题时,聪明的人常常会提供三个选项,其中两个实际上完全一样,第三个则完全不能接受,所以无论怎么选择,结果其实都是一样……说吧,你想要的那个选择是什么!”
  穆祺略微有些惊讶:
  “陛下的进步真是极大……好吧我也不兜圈子了。事到如今,陛下自己以为,在这样的新形势下,过往的系统还能够维持么?”
  老登没有说话,或者说,他实在也无话可说了。因为任何一个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到现在为止汉律确实已经没有办法与现实状况相调和了;如今事情尚在萌芽,或许还可以靠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糊弄过去;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旦事实逐步发展壮大,矛盾必定日渐尖锐;如果到了不可缓和的时候,那要么是新生产物被全面扼杀,要么就是旧有体系完全崩盘——而这种尖锐的冲突,从来都有个相当熟悉的名字。
  “新的生产力总会与旧的生产关系产生矛盾。”穆祺淡淡道:“事物的发展大致如此。”
  不管怎么敷衍,僵化死板、搞父死子继、全程包办,上下等级森严的汉律,就是没有办法和旺盛发展的新产业相适应。说难听点,作坊老板敢给手下开三百石的薪水,他自己又能赚多少?现在南阳的冶铁业不过方兴未艾,一个大作坊的老板就可以赚到这么多;要是将来技术进步市场进一步扩张,那他们所获取的物质享受,恐怕就算与大司马大将军相比,也是相差不远的!
  在等级刻板的汉律体制下,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工匠的身份而凌驾于王公贵族之上,这是可以接受、可以允许的吗?恐怕到了那个时候,满朝文武都要躁动不安,上书要求“重农抑商”,对着作坊重拳出击了吧?
  新生的产业就是没有办法忍受旧有的制度;旧有的制度也完全无法与新生的产业共存;哪怕你只开出一个小口子,那冲突也会愈演愈烈、直到彻底不能控制为止。
  所以……
  “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穆祺平静道:“陛下。”
  刘先生一时没有说话。沉默片刻之后,他只是怅惘叹息:
  “……居然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