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白羽霍地坐直,万籁俱寂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喧嚣万顷,将信将疑,抬手将书册递给贺临渊。
不过甫一递过去,他眼中重暗淡,摇头苦笑:“不是你。”
?
贺雪权心说你当我是什么好人。
若能捉住姓李的错处,看我不……
待看清手中册子写的东西,贺雪权遽然怔住。
「重轮依紫极,前耀奉丹霄。虽仰承血脉,然子孙无德……」
「……贵姓不除,天道不存。」
……
谶文的撰写者是个高人,名号是……
“这是,贺临渊偶然间得到的谶文,据闻是高人所书,”
前后翻翻,贺雪权肯定道,“他伙同当时几个老家伙,参详之下,认为这上面说的是乘氏。”
似有所感,贺雪权倒抽一口冷气:“难道灵溪天师正是李师焉?”
乘白羽的目光自窗外收回:“是。”
无限黯然,一生只此一叹。
第84章
贺雪权匆匆扫过, 贺临渊的原话当时是他亲笔记载,此时此刻他却希望自己从未记录过这段话。
半晌。
“彼时李师焉已在化外,为何作此文?”
贺雪权道, “会否?或传闻有谬, 或旁人假借名号。”
乘白羽摇头:
“那时凡间还是李氏前朝,他做着国师,的确编过许多谶语。”
想起什么, 乘白羽拿出百宝囊一阵翻找。
寻得一册, 白笺尾纸、黄绢隔水, 藏蓝五段双惊燕, 古朴雅致。
乘白羽捏诀寻字,倏尔书页无风自动,翻至某页。
瞟一眼,乘白羽道:
“看,这本收录有他所作的所有谶文, 取自清霄丹地藏书楼, 也有这篇。”
当时好奇私下收着, 只当闲来无事解个闷, 看看老神仙编过什么东西。
每每联想到李师焉冷着脸、捏着鼻子编瞎话, 乘白羽总开怀大笑。
乐极生悲,今日总该你哭。
人心世事,谁能算到?
这篇害得乘氏家破人亡的谶文,出自李师焉之手。
也是老天该着, 先前乘白羽看过星君仙帝轶闻, 看过凡间晴雨星象,就是没翻到这一篇。
乘白羽望着贺雪权手里的两本册子,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或者都不该, 只有一声叹息。
贺雪权又问:“灵溪天师连自家王朝基业都懒得管,怎会没头没尾指摘乘氏?”
“我猜他的原意和乘氏无关,”
乘白羽惨淡一笑,
“白鱼跃于舟中,所以纣可伐矣。神鹿降于沙凫,所以仙鼎有主。花鸟鱼虫,文章歌咏,有心之人尽可各自诠说。”
“你看这句,”
乘白羽指着谶文一处,“‘贵姓不除,天道不存’,李师焉对他们老李家的不肖子孙颇为不满,认为有能者早该兴替,他是在说李姓吧。”
又道:“回头我问问他。”
贺雪权尤为敏锐:“你要与他对峙?”
“我不可能装作不知,”
乘白羽道,“道侣之间,不该横亘这等秘密。”
“此事掀开来,”
贺雪权一字一句,“你与他不一定还能做成道侣。”
乘白羽:“那也是天注定。”
“还有个问题,你先前为何说不会是我挑拨离间?”
贺雪权举起笺供,“这东西分明是我交到你手上。”
乘白羽苍白着一张脸,抬眼。
凝神注视片刻,他轻轻咦一声:“不会吧。”
“现如今你还想着伤我的心吗?且不说‘灵溪’这名号世上鲜有人知,即便你知道,也会瞒着我的吧。”
乘白羽轻轻说道。
贺雪权五味杂陈:“……是,我会不遗余力瞒着。”
因此……
贺雪权心上动刀笔,一笔一划雕镂:因此他都看见的。
这些年他默默为他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堕魔,厮杀,助阵,力压众魔君向他俯首,他都看见了。
以至于时至今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你不会想我伤心。
“乘白羽,”
贺雪权蓦然而笑,“即便是掩盖李师焉的错,即便是撮合你二人,看你在他怀里尽享欢愉,你也认为是我应该的。”
乘白羽摇头:
“我没说你应该,我只是说我猜你会那么做。”
“我来过这里,”贺雪权突然说,“去岁至日学宫大典。”
“嗯,知道的啊,”
乘白羽到底神思不属,随意答道,“我将夜厌归还与你。”
“不是回学宫,是回这里,这片竹林。”贺雪权沉沉道。
“……你是说……”乘白羽身上一僵。
他没问完,但是屋内两人俱听得明白。
贺雪权:
“对,”
抬手一指,“就在那扇窗子上。”
“……”
乘白羽脸上乍然一红。
“真好,你面颊总算有些血色,”
贺雪权声音既轻且沉,目中浓黑,
“怎么,没想到?我是真的看过,看你如何在他身下承欢。”
“我并没有让你看……你想说什么?”乘白羽几乎无意识地问。
“我想请你,”贺雪权加重语气,“务必理所应当。”
啊。
贺雪权:
“你二话不说让我带你走,你知道我有多欣喜。”
“当然我知道很大原因是我正好在近旁。”
“我实话告诉你,骨肉相连,身为血亲我自然能追踪乘轻舟。”
“我犹豫过是不是引你去接他,只怕你气着,又怕你受惊吓,最后还是亲自把他带回来。”
“我从没有如此感激自己做下的决定。”
“阿羽,从前你在我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今你终于不再怕我,不认为我会伤害你。”
“谢谢你。”
“我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乘白羽垂着眼:“你也不必这么说。”
“我知道,我不说了,”
贺雪权双臂轻轻箍在他肩头,“今夜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乘白羽怔怔。
“对,只与你有关,”
贺雪权忍着心头滴血,
“与你和李师焉有关。你一定想好,倘若你拿着这两本东西去问李师焉,你二人或再无转圜余地。”
乘白羽移开视线,望一眼窗外:“是这样吗。”
“是的,”
贺雪权手上力道加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此事你怨不怨他,又究竟算不算他的罪过,俱难以细究,算不清的,今后你二人当如何相处?”
乘白羽似乎已经丧失意识,茫然重复:
“是啊,当如何相处。”
“阿羽,你看着我。”
乘白羽的目光只是难以聚集。
“……你仔细听我说,”
贺雪权劝告,
“我见过你在李师焉身边的样子,也见过你未识情爱时的样子,你比那时还要无忧无虑,你们还育有一女,如此种种,随着你的开口都将付之东流,你甘心么?”
屋内一静。
一晌,
乘白羽双唇开合:“如果我说甘心呢。”
贺雪权定定道:“那就是甘心。我的话都是废话,无意左右你的选择,一切以你自己的心意为准。”
“哦。”乘白羽闭上眼。
明明是贺雪权握着他的肩,全然强势姿态。
明明是他新近听闻噩耗,筋疲力竭,他还瞑目沉思,视力屏却。
但他不是弱势的一方,从来不是。
“阿羽?”
贺雪权试探,“你果真忍心抛弃如此安乐的日子么?你果真忍心抛弃如此称心的伴侣么?”
乘白羽闭着眼,语气平淡:
“谁使我痛苦,我便抛弃谁。”
掷地有声,满室阒然。
贺雪权心头一震。
两厢沉默。
片刻,门扉一响,门首处一道白衣身影翩然而至。
李师焉目若寒星:“阿羽,你在这里做什么?”
稍顿,并指一点贺雪权,
“他又在这里做什么。”
李师焉还未听闻剧变,冷冷一笑,依稀旧日睥睨风采,毫无挂碍,不染尘埃。
乘白羽望着他,似喜还悲。
“我打算受封之后重开紫重山。”
一时的寂静过去,乘白羽站起身,他若无其事拂开贺雪权的手,转身的空档,两本册子齐齐收进袖子。
“贺境主也算紫重山外门弟子,”
乘白羽闲闲道,“他们这些曾在学宫求学的修士啊,我须好好找寻一番,都见一见。”
三言两语,举止泰然。
李师焉堵在门口没动:“乘轻舟又是怎么回事?”
乘白羽走来。
手指划过李师焉的袖口,一触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