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不用跟我说抱歉。”麦律师递过去纸抽,“我说‘不介意’,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只是我不希望自己的存在剥夺了你追求你想要的自由。”
她给湛恒倒了一杯水,“我反而要感谢你。你决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而不是隐瞒,这样保证了你我双方的健康,也为隐蔽工作的及时展开提供了前提。我很庆幸你的选择。”
“庆幸?”湛恒反问她。
麦律师点点头,“是的,你和章家妹妹都是很好的孩子。你喜欢她并不是为了逃离原生家庭而匆忙一头扎进爱情的泥潭。你们的交往模式非常健康,如果不是我,你们会很顺利。”
湛恒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感谢你的理解,你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攥着擦过泪的纸团,柔软的气场渐渐变得坚实。
他抬眸看着麦律师冷静而决绝地开口。
“我在这个时机提出离婚是另有安排,而这也是一个对kfm有益的选择。麦琦,我知道你并不完全信任在野派系,怕他们只是喊喊口号。所以,请你一定要听听章俊逸和我的想法……”
第34章
章清远说,想跟任重认真地谈一谈。
但是书房里浓度极高的信息素,好像不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强行压下自己的檀木香和洋甘菊香味,但怎么也挡不住信息素的肆虐。
檀木和洋甘菊自作主张地在空气中交缠,迫不及待地融合成一种好闻的复合味道。
章清远在这甜腻的氛围中露出几分依恋的神情。他无比自然地从任重手中接过拐杖,在椅子旁边放好,就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但从他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刻起,那份属于私人空间的感受消失了,他摆出了优雅理智的谈判姿态,是要说正事儿的范儿,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这样的状态切换发生得频繁而自然,任重早已见怪不怪。
“kfm有了新的行动企划,我想,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章清远将一份文档放在任重手中。
任重的阅读速度很快,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了纸张翻页的声音。
看完之后,任重将文档还给章清远。
章清远起身,将文档塞进书房里碎纸机。
碎纸机工作的声音里,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等到碎纸机结束工作的提示音响起后,是任重率先开了口。
“你们真的打算毁掉婚姻制度吗?”任重沉声道,“强制匹配确实不合理,但你们这么做,连正常的非强制婚姻都会受到影响。”
任重对于婚姻的厌恶多半来自强制匹配,还有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不合理要求。他不喜欢那种把已婚公民当下崽工具的政策要求。
可是结婚这段时间以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婚姻的态度有所缓和。而这份“缓和”的发生,显然与这个洋甘菊味道的小alpha密不可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搬到台面上说而已。
章清远为两个人准备了饮料和茶点,他体贴地将杯子放在任重手心,云淡风轻地说着惊天动地的话。
“杀死强制匹配婚姻只是kfm的初级目标,‘杀死婚姻’才是我们的最终理想。”
他知道任重在等待他的解释。他在椅子上坐定,慢悠悠地将杯子放在唇边,轻轻呷了一口才开始长篇大论。
“任重,你觉得你会谈恋爱吗?”
章清远没有等待任重回答,反而是在杯子的遮掩后羞涩地笑了。
“我会恋爱的。”他笃定道,“爱情是人类情感的一种,是无法用理性控制的。我一定会在某个时间爱上某个让我向往、尊敬、撩拨我心弦的人。这是信息素带给我的本能。”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没有片刻是从任重身上移开的。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婚姻不是。”
“婚姻是人造的社会制度,和‘科举’‘赋税’‘摊丁入亩’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都是权力机构为了管理方便而划定的社会秩序,与人类感情的关系,可以说得上是牵强附会了。”
任重对此表示认同,他们很早就谈论过这个话题。
他说:“婚姻存在组建了‘家’这个基本的经济单位,本质上是国家将家政、育儿、养老这些工作放在‘私有领域’,让妻子的无偿付出替代国家机关承担这部分成本。”
这种制度以压榨“妻子”的方式创造的隐形财富实在是太多了,对于执政者而言实在是太好用了,所以才会延续至今。
“将‘爱情’和婚姻捆绑,只不过是一场骗局。”章清远垂下眼睛,“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结婚后,你没提婚礼的事情,我也猫着避而不谈吗?因为我讨厌婚礼。”
结婚的仪式,更像是物品的交接。
本质上不过是父亲将他手下拥有的具有生育和劳动能力的“耕牛”交接到另外一个男人身上。
“如今的社会进步、更文明了。现在人们将婚姻和爱情画上等号,为的是让这个吃人的、陈旧的制度看起来没那么腐朽而已。归根结底不过是给生锈的枷锁镀金,骗人钻进去罢了。”
对于此番与常理完全相悖的言论,任重比他自己想的要接受得更快。
章清远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理解,甚至打心底是认同的。他不觉得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天方夜谭,或许自他们相识以来,他们就在渐渐达成这样的共识。
每一件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几乎都是这番话的佐证。
任重开了口,“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恋爱和想杀死婚姻制度并不矛盾。爱情对你而言是美好的,但要是拿这个当藉口走进剥削人和被人剥削的制度,就是糟蹋了这份美好。”
“是的,你是懂我的。”章清远目不转睛地看着任重,那眼神里的东西已经是不加掩饰的直白,“那么,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任重没有说话,他在整理思路,在想如何更好地与对方沟通。
他本可以直言直语,只是他怕自己提及的东西,会刺伤彼此。
“拥有特权的人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拥有特权,也不会理解没有这份特权的人为何痛苦。”任重对上了章清远的目光,“现实的情况比你们想像的要复杂。kfm的想法还是单纯了。”
章清远“哦”了一声,双手在唇边交叉,“请讲,愿闻其详。”
“你们kfm的成员里有一个不是有钱人吗?”任重问他,“你们从没为钱发过愁吧?”
章清远想了想,诚实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他们之间存在的沟壑,一段难以逾越的距离。
任重不知道自己的讲述能否让章清远理解,他只能尽可能客观地陈述。
“现在经济形势不好,你们充其量是保守投资,不要创业,还可以用海量的存款过潇洒的日子。但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不是这样的,他们在失业、破产、失去生活来源。”
他接着说:“普通人的两三千的工资要攒多久才能供得起房子、车子?万一遇到裁员、重大疾病、人身意外,一个人是无力承担的。所以他们需要家庭这种经济单位。”
在经济下行的趋势下,人们会更倾向于选择保守的生活方式,社会风气也是如此。
“大多数的夫妻都心知肚明,彼此只不过是搭夥过日子而已,只不过是他们个人没有足够的能力抵御风险。此外,无数的训诫、规劝都在鞭笞、驱赶着人们走向婚姻。”
任重看着章清远,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这个人的优越有些可恨。
“章清远,你的母亲开明、思想前卫,甚至愿意为了你的自由向匹配系统缴纳大额赞助费规避强制婚姻。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你父母这样的见识和能力,支持你游离社会压力之外。”
这样的章清远,怎么可能理解普通人所面临的社会、舆论、父母催婚催育的压力呢?
任重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杯子,“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们的经济基础决定你们拥有更加丰富自由的选择,但没有这份经济基础的人从思想到生活都必然依赖于婚姻。”
他竭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情绪。
“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你周围的人都懂得、都理解,那是因为这些人都和你处在同一水平在线。换一批人、换作普罗大众里最平凡的人,他们会觉得你每一个字都是放屁。”
任重抑制住自己心头涌出来的无力感,面对无法被个人改变的事实。
“因为他们的经济基础、所接受的教育、所处的社会环境决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理解、永远不可能认同、永远不可能做这样的选择。”
他深深地叹息,“你们认为现在是绝佳的时机杀死婚姻,但现在的形势来看,这只是铲除强制婚姻的机会而已,距离你们的终极理想,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观念上的、意识上的、经济上的……理想有多单纯,现实就有多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