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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海玻璃 > 第64章
  “没关系。”江沅声温和的声音落入耳,宛如暖风,“打电话是想说,我今晚有其他事,你也不必继续留在华国,可以先离开。”
  水珠滚落,滑到眼角处,商沉釉垂下眼睫,松开了戒面:“……嗯。”
  “怎么不问我原因。”通话里的人笑了笑,“是累了吗?”
  商沉釉沉默。
  周遭愈发昏黑,他无言地攥紧手机,攥紧唯一光源。那双失了焦的灰眸迟滞地偏转,落到同样黯淡的婚戒上。
  “如果是累了,那就尽快去休息。”江沅声不再想主动解释,简单安抚道,“我保证会在三天内回家,你要有耐心。”
  商沉釉喉结下压,闷声答“好”。
  通话挂断。
  长久的沉默里,戒钻的边缘渐渐蒙雾,像是生锈的锁环。商沉釉茫然地想,怎样算是有耐心。
  锁环的另一端空了,被抛下的犬本能地恐惧,也不可以么?
  耐心……是否也属于某种打磨?
  *
  屏幕熄灭。
  几个眨眼过后,又亮起来,再熄灭,反复循环。
  出租车从展馆西侧离开,穿进短隧道。车窗外的暗影划开狭口,后座重新淌进天光。
  江沅声垂眸,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手机,未接电话挂了满屏,还在不断弹出新的。
  号码是同一个,来自不久前那所谓‘快要死了’的人。从间隔来看,这人愈来愈焦急,丢了曾经的‘儒雅’,似要将正常父子一生的通话补完。
  这算什么?
  人之将死,原形毕露?
  江沅声觉得讽刺,车内空气窒闷,惹人不适。他扼住中途喊停的冲动,索性闭上眼忍耐。
  大概十个街区过后,到了最近的一处诊所。
  江沅声付费下车,眨了眨眼,仍然看不清晰。但由于这条街靠近市区,客流量大,身边总有行人来往,江沅声无瑕停留。
  他侧身避开行人,往路边的门道走。
  视野模糊,他走得慢,花了半分钟绕过街旁花坛,忽然背后传来阵惊呼:
  “快看上面!”“有人要跳桥!”“快跑——”
  街道对侧的人行天桥,吸引上百名路人抬头。同一瞬间,江沅声的手机再次狂震。
  刹那不等迟疑,通话被强制接听,江昭云的五官拧着笑容,抢占了整个屏幕,双唇开合:
  “声声,抬头。”
  一切变得透明。
  江沅声僵硬地抬头,失去视觉的瞳孔疯狂抽动。那个人的声音滑出屏幕,扎进耳,带几分温柔到诡怪的笑。
  “我确实快死了,声声,爸爸只是想见你一面,你为什么不许?”
  记忆里的很久前,错蓝山最高别墅的卧室,也是这道声音,来自于慈爱的父亲,给少年画家念一则睡前寓言。
  寓言中,降世的神使低头,递给主角一枝含苞的橄榄枝,主角捧手去接,期待看到花开。
  十多年后,那位父亲撕破面具,站到万众瞩目的天桥上,吊着一双残废丑陋的腿,如同抛下两条扭曲的枝。
  “我猜一猜为什么。”江昭云笑着,“只是因为那条狗么?”
  “……如果是,那现在我赔给你,好不好?”
  枝条枯死了,捅穿主角的掌心,荆棘淬了毒,漫入鲜活的心脏。
  第53章 53 扭曲[9th]
  意外惊动半座城市,警笛从远方冲近。
  街道充斥尖叫,高亢,惊恐。摩肩接踵的洪流中,江沅声怔然睁眼,直到泪腺不堪忍受,生理性地淌水。
  看不清,还是看不清,视网膜仿佛糊上了水彩。
  通话伴随电流滋响,江昭云的笑声变调,不再掩饰心中病态。
  听江沅声没应答,江昭云也没恼,只兀自叹了口气:“好孩子,是因为生了病,眼睛也坏了么?”
  罪魁祸首低声感慨,仿佛他有多么惋惜似的。
  天桥下警笛响不断逼近,有警察隔着人群向上呐喊。江昭云恍若未闻,将轮椅滚了几圈,亲自捉起了什么,并压制它的挣动。
  “没关系,我来向你介绍。”江昭云笑着说,“这是我新找来的狗,和从前那只很像,可以算补偿。”
  江沅声无法动作,听见细若蚊蚋的,来自小型犬的呜呜叫。
  “现在选择权交给你,好不好?”江昭云摆出商量口气,如同长辈面对孩童,“声声,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就带它走。”
  小狗听懂了死亡将至,再次可怜颤哭。尖细的一声,江沅声心跳停止,来自少时的噩梦重演,终于逼他吐出字来:“疯子……”
  “终于肯理我了。”
  江昭云笑吟吟地打断,拔高了语调:“声声,你说错了,疯子是那个女人才对。”
  江沅声忽的窒住。
  “她害了你,也害了爸爸。”江昭云推动轮椅,车轮急促地滚了半圈,“自始至终,我们都是受害者,我们立场相同,所以……”
  “所以十二年前在错蓝山,是我主动向她提出,培养新的‘江沅声’,彻底摆脱那些痛苦,让她放过你。”
  他说,放过。
  他说,是他主动向自己的妻子‘妥协’,既然第一个江沅声已经培养失败,他们可以再创造一个新的。
  而那张写着花边新闻的杂志,曾被撕碎,故意让少年江沅声看到。
  直到这一刻,碎片被重新拼凑完整,展露最后一角的丑态。
  所谓‘婚内强i奸’,根本就是场骗局。受害者与施害者,在其中完全颠倒,又或者说难以分辨。
  也很正常。
  在无数久远的年代,男人总能优先握起笔,随心所欲地作弊,将那些丑行掩埋在笔锋下,改动时间河的流向,将自己勾勒成受害者模样。
  可他们从不愧疚,从不心虚,哪怕站到制高点,还要追杀那死于笔下的冤魂。
  江沅声像钉在了那里。
  四面八方洪流般的人声中,混入陌生女人高跟鞋的步声。
  那步声化作幽灵,追了江沅声二十余年,在这一刻,露出女人泣血的右眼下,痛苦的一张脸。
  那张脸说,江沅声,我彻底疯掉,你正是凶手之一。
  因为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全都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恨是从爱里来,原来骨镯也不是幻觉,他终究得以分辨出真与假。
  曾经,他真的得到过母亲的爱。那时南望舒何其年轻,将骨镯环在他的右手腕,给他唱歌谣:
  银骨镯、叮咚咚,祝我的声声安乐百岁、岁岁平安……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为什么现在要告诉他?
  恶心与更恶心,又有什么区别?
  记忆压下来,江沅声再也站不稳,脊背轰然倾塌,他弯下腰。
  他的眼完全失焦,喉咙枯哑,发不出声音。胃彻底空掉,无法给出反应,只是在抽搐,从唇角溢出血味。
  为什么……
  “为什么,声声。”
  江昭云的声音变得模糊,一如当年错蓝山的呼啸夜风,寒彻骨血:“你不愿意救我,也不愿意救你的cici了么?”
  ……救?
  怎么救?
  江沅声又听到小狗叫声,正渐渐地微弱,几乎濒死。他刹那被惊醒,哑声凝涩地问:“你希望,让我做什么。”
  那个倒在台阶的小画家,此刻终于被掘出来,长久以来,面具般的疏离、冰冷的外壳裂开了缝,江沅声其实从未成功改变。
  心软,单纯,可以被轻易踩在脚下,懦弱无比,任人拿捏。
  江昭云知道,自己得逞了,笑容微狞,说:“很简单。”
  “真的很简单,我只要你一句话。”他病态地重复,“我信主,只要你亲口说,你原谅我,祝福我死后上天堂,和我的爱人重逢。”
  原谅。祝福。
  江沅声张开唇,猩红顺着齿缝滴落。他点点头,哪怕不知对方所谓的‘爱人’是什么,也只是傀儡般照做:“好。”
  “我原谅你,祝福你。”
  尾音结束的瞬间,疯狂大笑从手机屏涌出,江昭云夙愿终了,他翻过身,从天桥纵身跃下。风声贴面,耳边冲入无数人的尖叫。
  骨头碎掉、血管炸开,皮囊粉碎在巨大的撞响中,发出一记‘嘭’的闷鼓声,凿落万众瞩目的街道,殷红四溅。
  手机弹到地面,屏幕熄灭,江沅声意识湮灭,耳朵被灭顶的噪音咬死。
  结束了。
  哪怕是这样的,也算结束了。
  而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江沅声不再记得。
  他被彻底抽空,眼睛死寂,表情麻木,跪在躯壳里,任由不知名的影子将他拉走。
  灵魂在意识海里漂浮,他做起梦来。
  他梦到错蓝山的月亮,山中的血色教堂,教堂里的女人脱掉高跟鞋,握紧他少时纤细的手,一笔一笔,教他填补色彩。
  男人穿过名利场,走近来,牵起他的手,为他喝彩,夸赞他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