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粗糙又平坦,像是未粉饰的水泥胚面。四周沉闷无风,空气流通不畅。自己大概是在某个封闭空间。
过分安静了,足够令一切动物毛骨悚然。
江沅声眼睫颤动,尽量迫使自己咳了声,却依旧发不出完整实音,只好默然地闭上眼。
会死掉吗?
潜意识藏着的问句此刻冒出,江沅声反倒平和几许。最坏的结局就是原地困死,或许他没必要在乎。
他明白,自己生了病,且病得很重,导致当下记忆错乱,眼睛也彻底毁坏。
除此之外,隐隐约约间,他感到自我的矛盾,周身伤口严重,感官却没觉察,空茫得厉害,让意识来回撕扯。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死,另外的时候,他又莫名地在拼命求生,固执地等待着谁。
矛盾撕扯太久,他渐入困顿。可当下有太多未知,无论如何并不适合睡眠。
江沅声愈发昏沉,也没其他可行的办法,就仰头凑近瓶子,用牙尖磨破塑料瓶身。
咬出了破口,水从破口漏出,他再尽力去汲取濡湿的布条。
然而水太稀疏,流束比发丝还细。往外渗淌着,以难以想象的缓慢进度,淌进喉,沁入肺,聊胜于无。
可惜即便这样的细流,不多时也耗空了。
瓶子见底,江沅声呼吸窒涩。空气更稀薄,脂油般一股一股卡进肺。他吐掉瓶子,偏头不住咳嗽,布条如附骨之蛆,绞得他吞气困难。
呼气。吸气。呼气……
肺的起伏像垂死的哀鸣,是死寂环境中唯一活的声音,江沅声从耳畔翁然,到最终听得麻木。
思绪缠着混沌,梦与现实交融难分,他迷蒙地判断,那两人是真的没打算让他存活。
无可奈何,江沅声精疲力尽,大脑缺氧停摆,无法再去思考脱困的办法。
且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江沅声刹那定住,等待对方逐步靠近。
那人停在他半米之遥外,蹲下,投落高壮的漆黑影子。
江沅声看不清来人,正紧张时,发觉手腕蓦的一凉。尖针扎在他的腕静脉里,内容物钻进血管,奔向躯壳各处,强行唤醒无数神经末梢。
“呃!”
他尚未回神,已经因剧痛而不自禁闷叫,本能想逃避,瞬间遭到钳制,无力挣脱半分,鱼肉般任人施加刀俎。
继而又顷刻,药效全然发挥,痛感猖獗地占满他知觉,似雷瀑灼向五脏六腑,烧得骨骼也疯狂痉挛。
痛、剧痛!他想撞下去,撞碎头颅、器官、骨血!将自我粉碎,好结束这啃食魂灵的煎熬。
“别乱动。”对方用威利语警告,音色完全陌生,是出现的第三个人。
死亡迫近,江沅声战栗难止,面庞惨白透明,涔涔冷汗凝成细密的水珠。水珠从脊骨往上攀,寸寸浸湿,眨眼间,他仿佛淋过一场暴雨。
“阿米妥钠。”空了的针筒拍在颊边,那人语气冰冷地告知,“每次注入,即可获得十二小时的清醒时间,直到你完成复刻火场的绘画。”
“……咳。”江沅声喉间梗塞,溢出痛苦低弱的哑字,“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我到底是谁?为何病重濒死?又在为谁求生?
“shardpt chio,”对方给出人名,残忍直率地向他揭开答案,“擅长咬人的疯狗,要勒死它,必先揪出套颈的绳索。”
影子逼近,俯瞰那双空洞的黑瞳:“你就是属于他的绳索,江沅声……”
*
“江沅声……”
“……”
一道失血的唇半张,不断翕动,呵出白的雾。
嘭一声,几支染血的手指伸出,将雾打散。指尖叩到车门玻璃边缘,抓过狰狞崎岖的红迹。
玻璃上方,一半影子倒映四周,是位于断崖下方的郊野地带,空旷无垠。
另一半影子,则是张伤痕累累的脸。
脸的五官被血污切割破碎,眉骨青筋虬起,灰瞳蛰伏在碎发丛中,涣散不见生气。
商沉釉仰头,在眩晕中聚焦瞳光,思索自己是否还活着。
他想,他确实还活着,而非被焚火烧死了的恶鬼,那他应该——那他实在是愚蠢至极。
因为从跳崖开始,他就赌输了。肇事者猖獗地来追截他,最终却并不对他动手,虚张声势完毕,便兀自离去。
这昭示了更大的危机,他未能如期‘遇难’,反倒会波及他的声声。
手指关节崩到极点,商沉釉支撑双臂,从驾驶室内半跪,晃浮地站起,踉跄拖动步伐走。
夜风急啸,烈烈吹起他风衣的尾摆,又呼号飞远,抵达天际的郊野边缘。在那尽头处,是一片广阔浓密的乔木林。
无数伞状树冠随风飞动,涌动似墨绿火海。万千枝带向上伸,是数不清的、挣扎在火海中的骷髅手。
命运‘火海’从未熄灭,蠢蠢欲动,死灰复燃,让旧的诅咒一再应验。
他逃不脱诅咒,只可在诅咒中踯躅跋涉,好似弱小蝼蚁面对命定的灾洪,垂死挣扎于汹流中。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出现一束车灯。
车灯从远方火海中钻出,照出雪粒构成的光束,在夜色里拉长、再拉长,不断地逼近他。
对方速度快得恐怖,甚至分辨不出车身轮廓。
光束刺透了瞳孔,导致商沉釉剧烈眩晕,被生理反射切断了知觉,躯体摇摇欲坠,狼狈地跪倒。
车停下,有人从车里跳下来,各自手持一柄配i枪走来,精准地反抵在他后颈。见他无力摆脱,就粗暴地反绑住他,将他拖入车里。
有人在车厢等他。
年过七旬的老人,满额银发向后梳拢,西装革履,悠闲地支着一把长手杖,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chio先生也在找人么?”
对方吐着威利语俯近,露出蛇一般的浑浊瞳仁:“很乐意为您效劳。”
*
不,不是蛇。
那种感觉更像是虫,可分泌毒液的虫,密密麻麻地挤上他的脸,长满眼眶,掉近胃腔,逼着他作呕,渴望能彻底发疯。
江沅声想,如果那是幻觉,那他到极限了。
补完最后一笔,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虎口神经质地痉挛。画笔从指缝掉落,褚赫色颜料从笔尖飞溅,摔出啪的轻响。
水。他企图这样说,事实上完全发不出字音。
“完成了么?”
面前的男人无动于衷,忽略他的哀求,依照惯例询问他,一边从箱中取出新的一管阿米妥钠。
究竟是第四管,还是第七管,江沅声不能记得清楚。他的时间感知力完全失灵,大脑接近麻木。
但麻木无法抵过恐惧,针尖推出水的刹那,几滴液珠溅过来,激得江沅声如惊弓之鸟,惊惧倒退,祈求对方仁慈放过。
“我说过,别乱动。”
那人失去耐心,伸手揪住他领口,野蛮地一把将他拽回:“是哑巴就学会听话,否则我立刻扎进你嘴里。”
“呃……呃……”江沅声吃痛蹙眉,在窒息中断续地哑咳。
咳得太厉害,猩血渗出喉口,顺着唇淌落下颌,染到手的背面。那人嫌恶地‘啧’了下,松开江沅声,恶狠狠甩到地上。
“脏东西。”他轻蔑地评价,抬腿拨给‘脏东西’一瓶水,“这一瓶算我赏你的,喝完就自觉滚远些。”
江沅声瑟缩着一抖,睁大空洞的黑眼睛,神态可怜又懦弱。
对方发泄够了,终于不再继续管他,转身在画架前停留片刻,撕下其上的画布,快步离开。
施i暴的凶手消失,与此同时,受害者存活的可能性也消失殆尽。
江沅声怔怔地蜷倒在地,眼空成两汪窟窿,慢慢落下几颗泪来,染上满面斑驳污痕,真正地沦为脏东西。
现在可以了么?他这样问自己,问那个姓名叫做‘江沅声’的人。
好痛啊,我真的忘了你是谁,也痛得没办法再忍耐,而你等的人肯定不会来,现在可以放我解脱了么?
我不可以坚持了。一点也不可以了。
江沅声不懂表达委屈,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放任自己坠进潜意识下游。
虫子般的麻木淹没到颅骨之上,密密麻麻地仍在啃食。他真的太累了。
第59章 59 生命里
车轮轧停,泊靠在偏僻隐秘的滨海沙滩。
司机走出驾驶舱,提腿踩进沙里,绕到后座去拖拽人质下车。
商沉釉此刻力气竭尽,行动难免滞缓。司机不满地叩枪上膛,指向他额边穴,恶狠狠地胁迫他跪下:“自觉点!”
商沉釉闷声折下脊背,重重地摔跪撞地,膝下的白沙粒霎时泅红。
近处抬高的车门下,老人倚在影中,好整以暇拿起手杖,轻点商沉釉的肋骨凸起,悠悠地微笑:
“休息过一路,chio先生想必记起了我?”
硕大的拇指戒在老人手背显露,上刻有象征帕斯劳家族的纹印。戒钻随日光晃闪,像一颗活剜来的绿沙蛇的瞳珠,反射点点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