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她端着最后一个餐盘走过来,忽然看见坐在餐桌旁的少年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熟悉的漂亮脸蛋。
萍姨只愣了一两秒,就立刻记起了他。
这少年是一中的学生,以前还常常光顾她的摊位,是她家小馄饨的忠实爱好者。
而这孩子也不像其他同龄男孩那般咋咋呼呼,心细又柔软。发现自己在沟通上存在困难后,他之后再来点餐时都伸手指指菜单,像是害怕说太多话会刺激到自己。
萍姨当时心里就酸软了一下。
这个以前看着就面善的小同学,总是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在丢了学校食堂的工作后,还能在这里见到,实在是让人意外。
萍姨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如同以前每天在学校食堂的馄饨铺窗口打餐时那样。
谁知那少年在最初的怔愣过后,同身旁那位高大俊美的男人对视一眼,下一秒就红了眼圈。
“妈妈……”
听到这句揉碎了无数情绪的呼喊,萍姨脸上的笑意一僵,手中的餐盘没有拿稳。
餐盘“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萍姨的身形晃了下,像是被吓到,随后连忙蹲下身去捡拾碎片。
她不会说话,只发出了短促的两声气音。
但那一个劲发颤的手臂却暴露出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境。
妈妈……
程桉忍住喉头哽咽,连忙靠近萍姨想要将人扶起。
然而萍姨像是被刚才的突发事件吓到,她忙乱地推开程桉碰到自己的那只手,神情恍惚、目光发颤,执拗地低头继续捡拾碎掉的餐盘。
程桉的眼泪落在了地上,他咬紧嘴唇收回手,蹲下来帮妈妈一起去捡。
两个人一个浑身惊颤、手臂发抖,另一个泪眼朦胧、视线模糊,最后的结果就是盘子还没捡完,萍姨和程桉都被碎瓷片划伤了手指。
贺君酌在程桉跑过去后就第一时间站起身来。
他确实有些惊讶于程桉此刻的反应之大,二人刚才对视的情形,倒像是之前就曾认识一般。
但现在不是问那些的时候,贺君酌深呼吸一口气,暗暗平复下呼吸。
看见程桉手指划破了一个小口子,他用力握拳,方才忍住了想要上前将两人拉开的冲动。
贺君酌知道,在这个时刻突然介入,只会让二人的情绪更加紧绷慌乱。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直到看见程桉差点又要被一块碎片扎到时,他实在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从背后用力抱紧程桉,用手臂禁锢住少年,“小心。”
“贺君酌……”
程桉的眼泪在脸上胡乱地流淌,他攥着男人的衣袖,埋首在贺君酌胸膛里呜呜大哭,浑身发抖。
以往在程家、在程康世身边被迫压抑住的情绪,像是迎来了一场全线崩溃。
贺君酌心疼,但他没有出声打断少年的发泄。
他的少年曾经受了这么多苦,没有人有资格再剥夺程桉肆意流泪、大声呼痛的权力。他不会在此时此刻去告诉程桉保持冷静。
贺君酌用力将人按进怀里,用体温熨帖着少年此刻哭得皱皱巴巴的情绪。
另一边极有眼力见的管家收到少爷眼神示意,也立刻上前劝住萍姨,随后拿来扫把将地上残存的那些更细小的碎片统统扫走。
快速阅读完贺君酌刚刚发送给自己的电子邮件后,贺祖父从一开始的拧眉诧异,渐渐演变为对这母子二人的感慨心疼。
看着两人那都划破了的指尖,贺祖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吩咐管家立刻联系医生。
“不再额外去医院做鉴定了,叫林大夫直接来家里吧。”
不久之后,一队私人医生带着各类器械匆匆赶来。收着贺家给出的丰厚薪水,他们这支精英小队向来尽心尽力。
鉴定结果出来的很快,程桉与萍姨之间果然存在母子关系。
坐在沙发上等待的众人各自反应了几秒,第一时间里竟没人开口。
萍姨嘴唇颤抖了几下,她看向被贺君酌抱在怀里的程桉。
贺君酌顿了顿,默默拍了下程桉肩膀。程桉抬起头,再次同萍姨对上视线。
女人显然也已经哭过了一场,现在情绪平静下来,眼皮依然红肿着。见程桉看过来,她鼻头又是一酸。
她忍住眼泪,向程桉张开双臂,抬手打了个长长的手语。
孩子,快到妈妈的怀里来,让妈妈抱一抱。
程桉看不懂手语,却能看出此刻女人眼神中流露出的情绪。
悲欣交集,却又饱含慈爱。
“妈妈……”
程桉抽噎了下,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咽着扑进妈妈的怀抱。
“妈妈,妈妈。”
他一声声呼喊着,像是要把那缺席了彼此十八年的时光都弥补过来。
萍姨闭上眼睛又是一行泪水流下面庞。她闷闷地发出一声急促的气音,抬手将程桉抱紧,一下又一下地抚过程桉单薄的脊背。
认亲之后,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着安静,留足了时间给这对母子缓冲和接受。
见二人情绪稳定下来,手挽着手并排坐在一起,贺祖父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小桉,你们之前就认识?”
十八年前许多登记流程还不完备,调查报告上也只能从同时间段出生的婴儿这一点继续溯源,确定下来程桉亲生父母的大概人选。
而那个欠下高利贷跑去外省后再无音讯的“父亲”,此刻成了当初掉包孩子的最大嫌疑人。
刚才饭桌上见程桉同萍姨相识,现场的所有人包括最为稳重的贺君酌,全都愣了下。
听见雇主贺祖父的问题,萍姨显得有些着急,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样子想要打字告诉众人。
程桉赶忙擦了擦眼泪,他轻轻攥了攥萍姨的手掌,“妈妈别着急,我来说吧。”
程桉将萍姨以前在学校食堂工作,以及自己经常光顾她的馄饨铺这事解释一通后,连管家都忍不住暗暗称奇。
谁能想到世间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意外离散后兜兜转转过去这么多年,发现对方居然就生活在身边。
就像是母子之间隐隐存在着无形的羁绊一般,指引着彼此再次相遇。
确认下来萍姨的身份后,她那欠债潜逃的丈夫就成了接下来追踪的目标。贺君酌派出去调查的人,动用层层侦察手段,发来了更多有关程桉生父的信息。
而萍姨识字不全,在手机上打字只能表达出碎片化的内容,缺失的部分只能靠手语和肢体比划。
两相结合,众人大概推演出了当年的真相。
程桉的生父身体不好,早早辍学后开了家小店,是经人介绍才和萍姨组建了家庭。妻子怀孕后,尽管几次产检医生都表示胎儿一切健康,程父却依然抱有怀疑和偏见,担心医生骗他养育病孩,曾经同医生发生过口角。
或许是这些原因使得他最后铤而走险,瞒着所有人将两个同天生产的婴儿偷偷掉包。
然而调换孩子之后,他却也未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应尽的责任,沾上了赌.瘾,欠下高利贷,抛下妻儿跑路外地……
划到调查报告最后一页,贺君酌视线微顿。
上面写着,这人后来赌红了眼,越欠越多,在几年前就因一场上门追讨,被活活打死在赌场里。
具体的死状太过惨烈,贺君酌不欲在此刻详细告知众人。
“太可恨了,这个祸害真的该死……”贺老爷子狠狠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气得眉头竖起。
而萍姨只在听见之初流露出又惊又怕的表情,下意识把程桉的小手攥紧。多年来的磋磨,使她早已在心中同那个人渣划清界限。
听完这些话,再感受着妈妈手背和掌心的粗糙,程桉明白这些年来她过得一定特别不容易。
他咬着嘴唇,忍不住趴在妈妈怀里又掉了眼泪。
“汪呜……”
先前被盘子砸碎的声音吓到躲起来的奇奇,这会儿听见外面安静,迟疑着慢慢走了过来。
它看见程桉掉眼泪掉得正凶,立刻警觉地凑上来在萍姨身边嗅了嗅。
小狗的判断力是很敏锐的。奇奇低下头闻了一圈,确认萍姨是一个很温和善良的人、没有伤害程桉的意图后,这才这才放下心来冲她摇了摇尾巴。
它蹲坐在众人脚边,乖乖地看着这母子团聚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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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相认之后,贺老爷子原先觉得不好再聘用萍姨当老宅的做饭阿姨,怕她和程桉心里觉得不舒服。
谁知萍姨用力摇头,一直打手语表示她觉得这份工作没什么不好。
她见惯了学校里孩子们吃到她亲手包出来的小馄饨时脸上露出的满足感,对做饭这个行业确实热爱。
老爷子无法,只得同意她继续在老宅当阿姨。不过私下他又特地吩咐管家,每隔几个月就给萍姨借着发过节礼的由头悄悄涨薪。
而贺君酌表面不说,暗中安排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