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传来甲叶摩擦的声响,一支军队正从四面八方密密围拢。
“陛下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老皇帝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踏入喜堂。
他身着玄色道袍,鹤发童颜间却透着几分不似帝王的散淡,“这里好生热闹。”
在瞥见陈知遥身后甲胄鲜明的私兵时,浑浊的眼眸才骤然迸发出怒意。
“若不是慕远告知,你杀了大皇子……”陛下面红耳赤,“朕至今还以为,你只是个闲散王爷!”
这位曾在年少时励精图治的帝王,如今沉迷玄学修仙。
丹炉的青烟缭绕了他的朝堂,也模糊了他对子女的关注。
唯陈知遥一人在满地跪伏的群臣中挺立。
烛火将他清瘦的影子拉成长长一道,颊上血痕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眸光瑰丽得近乎寒梅着雪,越过叩首的人群,“十几年前答应护他,我没做到。”
“是我食言在先,怎会来叫你守诺?”
殿外风雪卷着喊杀声灌入,他周身的锐利锋芒如潮水退去,如水目光,却温柔地将她包裹起来。
“但是我现在,会保护你。”
周煜心脏猛地一抽,扶住柱子,脑海中突然闪过零碎的画面。
——同样的剑影,同样的对峙,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倒在血泊中……
今日清晨。
云家真正的大小姐,云出岫绑架了他。
他早就恢复了一些记忆,想起自己是徐国南王世子,父母恩爱,于是忍下来,在陈国卧薪尝胆。
“周世子么?”云出岫意味不明地咀嚼这两个字,两人无声的对峙着,缄默少顷,她附在他耳畔道:“你不会是他。”
“周煜在八年前便死了,只是没有对外公开。
我就是周煜。”周煜冷笑,“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说我死了。”
凉意蹭过下颌,云出岫用刀柄抬起周煜的下巴,她挑眉凑近,“十年前你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自己,对岑安之女的死视而不见,怎么不说自己是世子?”
刀锋骤然收紧,血线渗进衣领。
“杀害南王,怎么不说自己是世子?”
周煜浑身一震,记忆中模糊的火光与血腥味骤然清晰,他手臂向前一推,却再推不开她: “你便这样怀疑我吗,我是周煜,是周世子!”
“你是陈国皇子陈慕远,在皇权倾轧中被抹去身份,辗转成为徐国南王世子的替身。”
刀锋压出的血线渗出温热液体,她的声音却愈发蛊惑:“你我都是双手染血的亡命之徒,若我是凶手,你便是帮凶。”
她的声音软如春水,却带着命令的口吻:“去杀一个该死的人给我看,来证明你对我的忠诚。”
周煜猛地回神,只见陈知遥已被卫兵按倒在地,
周煜与王絮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她眼中的寒意被烛火映得透亮,与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抓着一柄匕首,与他遥遥对峙。
是王絮叫他一身武功尽失,与废人无异。
亦是是她叫他落入草野,受尽屈辱。
她竟无一丝忏悔之心么?
大雪天,手腕上的伤口隐约作痛。
下一秒,周煜手中长剑骤然出鞘,却不是刺向王絮,剑光划破满堂红绸,直刺向皇帝。
皇帝甚至来不及抬眼,只觉心口一凉,温热的血便喷涌而出,溅在跪拜的群臣脸上。
卫兵倒戈,陈知遥亦被放了出来,站起身,拍了下衣上灰尘。
皇帝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指向二人:“你……你们兄弟设的局……”
喜堂内一片狼藉,红烛摇曳,映着满地狼藉。
鲜血飞在周煜眉梢,从眉骨淌下来,衬的他脸色愈发惨白,他却看也未看垂死的帝王,漆黑的眼眸侧过来,与王絮径直对视,眉眼清隽如初。
“初次见面,我是陈慕远。”
待一切尘埃落地之后。
夜色漫过宫墙,陈慕远再次走出偏殿,一身鲜亮的紫色锦袍却裹着拒人千里的疏冷。
不知陈知遥与他说了什么,他斜倚着梨树下靠着,静默了下,抬眼看来:“他们都叫我放了你,只是我却不想。”
“你废了我武功,我打断你一条腿,这很公平,不是吗?”
王絮垂眸盯着雪地,声音平静无波:“你可以杀了我。”
打断一条腿,对她来说,与死何异?
只是料想他也不会。
经过这一遭,他的脾性真与从前不大相似了。
“我倒是想。”陈慕远闲闲地拈了枚树叶在手心把玩,鼻梁挺拔,薄唇下是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可惜陈知遥和云出岫都护着你。”
“爱你的人是真多啊。“
陈知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程雪衣,徐载盈,崔莳也,陈知遥……云出岫……”
他忽然逼近一步,乌亮的眼眸在夜色中泛起莹莹清光,“但我更好奇——爱你的人,爱的是你,还是他们想象中的幻影?”
王絮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头。
陈知遥身形清瘦了许多,挽起的袖口处露出森白的手臂,乌亮的眼眸隔着夜色望去,愈发清寒。
他轻笑一声,舌尖一缕微苦的余味逐渐浓郁,与她对视:“我这几年,都在琢磨个问题。”
王絮不愿与他多说,背过身,与他擦肩而过。
身后他的声音追了过来,在寂静中漾开层层回音。
“不过,我还在想,为何你那些破绽百出的计谋,总能让我身陷其中?”
“不管何时何地,我是何处境……”
一片冰凉的夜风将他的话声吹得细碎,他拔高了声音:“为何这种圈套,偏是我中招呢?为何我每次想报复你,却拿你没什么办法呢?”
梨树上的积雪被他震落,扑簌簌砸在肩头。踉跄着向前半步,自喉间溢出一阵叹息声。
“倒像是我刻意纵容你一样。”
陈知遥的漫不经心不见了,声音愈发遥远,带了一些冷笑的意味:“其实我恨不得杀了你啊。”
王絮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的背影在月光下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白。
第56章
水寒江静,满目青山。
两岸重峦叠嶂,夕阳西下时分,水面上烟雾茫茫,渔翁将王絮在渡口放下。
万千银白中一点苍绿,青年静立于苇丛深处,一双极清极静的眼,水汽氤氲间,眸光遥远而寂寞。
他开口时声线泠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江天寒色依旧,庙堂之上,早已波谲云诡,风雨欲来。”
王絮提前写信给了崔莳也,叫他在此等候。
方知数月之间,徐国朝局已生剧变。
太子徐载盈与陛下争执失利,君威扫地,禁军统领崔国公沉疴难起,中枢兵权岌岌可危。
大理寺卿陆系州新上任,本已殒命的李均却突然归来,二人分掌左右寺卿。
陆系州本是太子臂助,偏又与徐载盈决裂,势同水火。
如今太子被敕为钦差,遣去治理水患,名为巡狩,实则流放边陲,前路艰险难测。
朝野流言蜂起,皆传陛下欲废黜东宫,另立旁支宗亲。
王絮跟着崔莳也去见了他父亲。
雕花木门被推开,一阵浓得化不开的药香扑面而来。
崔国公的头无力地靠向床头,银白的发丝散落在枕头上,像一地凋零的芦花,“你回来了。”
崔莳也疾步上前扶住老人佝偻的背脊,触手所及尽是嶙峋骨节,他声线微颤, “父亲先安心养病。”
崔国公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日,眼下只盼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守在你身边啊。”
“你下去,我有话和王絮姑娘说。”
王絮向崔莳也微微点头,崔莳也迟疑片刻,终是转身离开。
老人开口道:“阿莺有找过你吗?”
王絮垂下眼眸,指尖冰凉, “没有。”
老人道:“他在锦地失踪了,生死未卜。”
“陛下要借刀除太子,崔家掌着禁军,早就是眼中钉。”
王絮以为,他要询问她与徐载盈的事,却不想,他话锋一转,轻轻地放过了她。
“世道倾颓,京城已是虎狼窝。”
崔国公眼珠艰难转动,望向墙上悬挂的软弓,眸底漾着无处排遣的怅惘,“阿莺本是个性子纯净的孩子。”
“却叫人逼上了这争权夺利的位子……已有一个他了,我不愿再多别……”
他喃喃自语,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嘶的声响。
“你与莳也,带上细软,走得越远越好。”
崔国公安排了一场婚礼,叫他二人,便在这热闹喧嚣的尽头,离开此处,从此天地尽皆自在。
喜烛高烧的偏厅。
崔莳也斜倚廊柱,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壶,壶中清水早被掌心焐热,却抵不过前来贺喜的宾客轮番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