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把你的魂勾走了?还是你明知大祸临头,索性破罐子破摔?!”
程又青垂眸立在碑前,苍白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在碑上程雪衣三个字上缓慢描摹。
沈自流僵在原地。
程雪衣在她手上走失之后,程又青撤下了她的画像,绝口不提这教养了十数年的女儿。
这孩子像一节午后醒来愈想愈淡的梦,寻常平静,消逝在了沈自流的记忆中。
她总在深夜勾勒记忆里模糊的轮廓,可未落完的笔触,程又青便会叫这画变成灰飞。
沈自流逼迫自己从回忆挣脱,尽量心平气和道:“不论你是否相信,当年的事情,是我无心。”
烛火将程又青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满壁家训融成一片斑驳。
沈自流正欲开口,有侍卫推门而入。
来人乌发笼在斗篷阴影里,泛着月光似的柔,眼角弯出的笑,却叫人脊梁发寒。
“程相夫妻拌嘴,倒叫我听了满耳朵。”
周煜抬手掀斗篷,声音清浅却清晰:“当年程相许诺的布防图,该是时候兑现了吧?”
当初程又青承诺,扶他为帝,自己稳坐丞相之位,可如今局势早变了模样。
“我允的人,是保陈国太平的南王。”
程又青话声微冷,“可以是世子,也可以是无名小卒,但绝不是勾结敌国、卖主求荣之徒。”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程相这风骨,倒真如九天悬月,遥不可及。”
周煜垂眸整理袖口,语调依旧从容。
“只是不知,若是我将你谋杀南王,筹划粮食案的事情说出去呢?”
“这高悬的月亮,如何一如往昔,高不可攀呢?”
窗外柳枝在冬雪下,光秃秃刺向灰蓝天色。
程又青垂身立在碑前,烛火攀着他衣摆往上爬,将影子抻得瘦长。
他抬眸一看,满座牌位被烛火压得骤明骤暗。早夭的稚子,骤逝的亲长,似乎穿透岁月,无声俯瞰此间。
王絮脸上血色尽失,以布料扎紧腹部,指尖被鲜血染红,黑暗如潮水漫过意识。
有人破门而入,还未及开口,她便跌入带着冷香的怀抱,耳旁传来他急促的心跳:“撑住!”
陆系州已将她打横抱起,身影如离弦之箭向太医院奔去。
眼前一片漆黑,形形色色的人从眼前走过,她们神情陌生,虽说带笑可却疏离得很,一颦一笑,尽数冷漠。
湖心亭千载雪光,有人含笑而立。
雨中茉莉,冷香清骨,混淆在人群中的身影,对立在琼枝玉树间……
再后来,有妇人在灯下揽她入怀,缝补好她的衣衫。往事如夏夜流萤,闪烁不断。
再后来她的生辰……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国库空虚,遍寻不到程府密库的钥匙,能工巧匠仿制的话,需要好几个时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陆系州的声音从雾霭中飘来,王絮猛地睁眼,正见他坐在榻边。
下人的回话混着一些急切:“程府走水了!陛下命我等退下,殿下尚在前线,是救还是不救?”
王絮挣扎着撑起身子,陆系州伸手欲扶,却被她偏头避开,她将耳垂上悬挂的耳环取下来。
“你醒了。”陆系州微垂下眸,语气尽量自然。
“我有钥匙。” 王絮摊开手心,这枚血滴形状的耳环衬得指间鲜红一片,“她早就给了我。”
在她与程又青之间,沈自流选择了她。
在她与赵云娇之间,程雪衣选择了她。
如果这是她们的选择,那她也是时候,做出选择。
洛水自神都脚下蜿蜒而过,暮色四合时,河面便笼上一层黛青色薄纱。
沈自流不知,他们几人,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沈自流站在楼上,捡了本书来看,眸光停驻在这一卷字迹上,描摹着其上娟秀的字迹。
“公子今日入宫伴读去了。”书僮将新取的书册摞在案头,“他嘱咐我,将这些交给姑娘。”
弯月如钩,悬在天幕。
她摘下窗前柳叶,闲闲地拈在手心把玩。
人潮如织的桥面上,一抹藏青色衣角闪过。束发玉冠歪斜的程又青被挤得踉跄半步,苍白脸颊微为惊惶。
而他身侧的徐绛霄正垂眸把玩腰间玉佩,抬眼的瞬间,眼角余光似笑非笑地掠过她的方向。
沈自流叫来书僮:“你们家公子,不是在宫中吗?”
书僮愣了愣,轻叹:“自从九皇子谋逆案后,公子便深居简出……前日御史台还在弹劾,说他不该与罪臣往来过密。”
话音未落,桥上传来惊呼。有只猫掉下了洛水,林乐游已纵身跃入河中,程又青下意识地探身,确认她安全无伤,两人相视一笑。
书僮见她久不说话,方道:“怎么了?”
沈自流下了楼,待人群散尽,她独倚桥栏。
洛水漫过埠头,将她的倒影与远处那道驻足的身影一同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你来了。”
长帘被人掀起,徐绛霄抬起眸。
只见来人以乌木簪松挽长发成髻,她眉眼清浅,眸色温润如玉色,失血后的青白肌肤,倒衬得眉眼轮廓别样锋利。
王絮目光扫过室内。
林乐游长发束起,跪坐蒲垫上,眸中似含着未坠的雨露,徐绛霄一手执笔,一手按住她的手肘。
林乐游指尖拈着杏仁,她轻轻抬手,将杏仁递向身侧人,徐绛霄便倾身过来。
帝后一派和谐。
外头总传林皇后与徐绛霄的情分是相杀相挟,这画面倒比市井流言更叫人揣度不透。
徐绛霄起身移步,出来时扫她一眼,“要见你的,不是我。”
顿了顿,又道,“她为我付出许多,我问她要什么赏,她说……想见你一面。”
又是一年这样的上元夜。
天津桥被灯笼映成绛红色,连成漫天花火,人潮如沸,粼粼波光倒映其上。
有人纵马而过,救下了水中的一只猫。
桥头处,徐绛霄徐绛霄凭栏饮酒的手顿住了。
见这人荆钗布裙,长发一泻如瀑,在结冰的湖面泛着冷清的光,单薄身影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
许是怜悯。
徐绛霄抬手,将手中酒盏朝那方掷去。
那人长发垂下,身形十分细白清瘦,仅露出半张侧脸与纤细的颈侧。
月光如纱,为她笼上一层朦胧。
渔火星星点点亮起,恍若坠入人间的银河碎屑,随波轻晃。她仰首喝下,在漫天霞光中回眸一笑。
一抹明艳的红裳,乌发雪肤,令人心折的笑容,不是对他。
程又青与她心有灵犀对上一眼,各种转身没入人群。
“这是我故友,乐游。”
神都双绝,林乐游与程又青,真是一对璧人。
“别着急,你烦恼的事,或许换个时间看,会有不同答案,我会帮你。”
程又青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分明就在身边,场面太过喧嚣,反倒叫人觉得他格外遥远。
彼时,徐绛霄指尖叩着栏杆轻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盛名之下,果真风采卓然。”
画中神女再如何顾盼生辉,到底隔着层虚无缥缈的绢帛,而他的恻隐之心,倒显得多余可笑了。
洛水泱泱,一路东去。
“沈小姐?”
沈自流转身时,与身后的人对视,眼睛一下冷下来,“怎么是你?”
徐绛霄立在五步外的灯笼下,笑意浮在眼底,像冬夜里将融未融的薄雪。
沈自流扫过熙攘人群,目光在攒动的人潮里搜寻那道熟悉身影。
“芳年我送他回家了。”
徐绛霄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上。
“明知他腿脚不便,你为何还要带他来?”
“总闷在府里,不利于他腿伤恢复。”
徐绛霄低眉敛目,“明日城郊围猎,听闻沈小姐骑射无双。我一介文弱书生,若有你同行,既能护程公子周全,又能一饱眼福……”
他喉间溢出轻笑,震得胸腔微微起伏:
“毕竟,我倾慕沈小姐已久。”
第二日,她与徐绛霄共乘一骑,枣红马在林间疾驰,她反身按住他的颈肩,带着他跌在草地间。
手心摸到一阵濡湿,徐绛霄的后脑勺磕在了尖锐的石子上,渗出了鲜血。
沈自流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吃痛的神色,牢牢按他在草地里,面带嘲意:“你接近他,是倾慕我?”
“是。”徐绛霄任鲜血顺着下颌滴落,苍白面色却平静得骇人,“你是将对林小姐的恨,发泄在我头上了吗?”
沈自流不做回答,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不过是宫婢所生的落魄皇子,连栖身之所都要看人眼色,你与他交好,不过是想拽着他一同坠入泥潭。”
徐绛霄的唇畔也渗出几分鲜血,他的眉梢被碎石剐蹭出一道红痕,一双眼眸静静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