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待他问心有愧。”
“我不会道歉,亦不祈求宽恕。”
他笑得越发轻淡,竟叫人瞧不出半分怒意:“可要说连累最深、身份悬隔最远的人……不是你吗?”
“你要毁掉他的退路,叫他依赖你。”
徐绛霄对上她的眼,眸中含了几分悲哀,沈自流如遭雷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是你伪造通谋文书让侍御史弹劾,是你逼得他在玄武门跪足三日,膝盖旧伤至今未愈。”
沈自流猛地后退半步,袖中指尖已掐进掌心上,“你要什么?”
徐绛霄微微地笑了,“我仰慕沈小姐。”
“沈小姐如此处心积虑,不就是想让他离不开你么?”
“你不配!”她警惕地盯着他支起身子的动作。
“我仰慕沈小姐。”徐绛霄又重复一遍,不慌不忙支起身子,任由沾血的长发淌下肩头,脸上带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自会为你实现愿望。”
“人是怎么不一样的,分明同样的血脉,处事却不一样,而不同的血脉,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乐游总有许多问题,不断地问,不停地打听。
王絮叫了侍女下去,悄无声息站在她一边,待最后,才开口:“纵是天南地北的陌路人,也会在某个时刻,被同样的月光滋养,被同场暴雨捶打,最后生出相似的模样。”
林乐游移开眼眸,看窗外纷飞的雪花,王絮便在她一边等待,直到她再次开口:“你看这漫天飞雪,哪两片雪花是相同的?”
王絮伸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出水珠,“可落在地上,却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缘分使不同人相似,却皆逃不过毁灭的结局。
林乐游道:“没事吧?”
王絮细看她:“陛下,叫我为你带来一杯酒。”
她只着一身素色中衣,肌肤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间虽与徐载盈有七分相似,细看却是不一样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柔媚与修饰。
“靖徐二十五年冬,大雪弥江。”
“天津桥覆雪三日,我与友人在桥上拾到一个弃婴,友人当即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青年将她埋在鹤氅中。女婴裹在襁褓中,身上落满了雪絮,一张脸冻得惨白。
叮。
一阵金玉碰撞之音。
林乐游站起斜身,长发披在肩头,身上的钗环具已卸去,抬起眸,依稀有故人姿容。
“他为这个孩子取名为雪衣。”
光掠过她的侧脸争先恐后挤进来。
“我不是为了和你叙什么亲缘。”
林乐游端起这盏酒,一饮而下,四目相对时,她的眼睛十分平静,“我只阿莺一个孩子,你并非我养大,但有些话,今日非得问个明白。”
“为何你执意要离开,刻骨铭心的过往,生死与共的人,悉数汇聚于此。”
爱恨情欲,是一只彩色的蝴蝶,愈去抓它,反而在挣扎中擦拭尽了所有的色彩,从此只剩下灰白。
王絮垂下眸,不答反问: “你有什么愿望?”
林乐游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
“你虽未在他二人身畔教养,却生就一样的铁石心肠。”她笑了下,几乎是揶揄道:“叫一切从未发生,可以吗?”
“今日后,密不发丧,不叫程又青闻讯吊唁。百年后,不与徐绛霄同椁而葬。”
“我与他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王絮问:“没什么留给殿下的?”
林乐游近在咫尺,这样一张素净的脸上没有光,倒很是文雅。
“我愿意剥去华服,丢去锦玉,冲过去看他,可这宫里,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这样的一双眼,秋霜凝处冷电生,看得见光,却摸不到温度。
“这般剖白,可合得了你的意?”
这酒水中有些清新如雨后草地的薄荷味,一下浓郁地钻进鼻尖,在冬日里有些甘洌。
“实际上,这些年,我时而清醒,时而迷怔,我的心留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她怔忪间,微微抬起下颌,秋水镜一样的眼眸,柳条一样的长发,经由上下翻伏的日光一照,双颊不仅有雪的白色,亦有花影的软红。
“阿莺,待那一日重新来临,你自会知晓,这二十载相伴,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们。”
思绪在长久的沉默中,化作一声长叹,林乐游许久才道:“便叫他一直恨我吧。”
靠近他就靠近了痛苦,这份痛苦,早已大于了这份微薄的爱。
仇恨比遗忘更长。
林乐游不愿意去恨,只好故作忘记,时间久了,便分不清现实与虚妄了。
当爱无法带来救赎,反成为痛苦之源,唯有否定其存在,才能求得解脱。
徐载盈说,他见过洛阳最美的花,可是它现在枯萎了。他的愿望,便是希望她与林乐游二人幸福。
最美的花,总是在毁灭中绽放。
即使毁灭的,是他的爱。
“你是程又青,徐绛霄养大的孩子,该认亲,是去叫他们才对。”
林乐游把令牌递过来,是号令宫门的出京符信,她说:“我与他的情分,只到此处了。”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程府火光冲天,程又青重为程雪衣立碑,若说遗憾,却也没什么遗憾可说。
“火势过凶不宜贸然施救——这话从大理寺卿嘴里说出来,程相可觉得阴差阳错?”
周煜斜倚在焦黑的门柱上,似笑非笑地望向院中渐起的火海,“这些年,你我得罪不少人。”
当年程又青为分权构陷李家,叫李均父母一干人下狱,如今冤有头债有主,他没什么憾恨可言。
程又青自院中的一棵树下,取出一个带锁的盒子,递给周煜。
“程相为保名节卑躬屈膝的样子,当真是大快人心。”
盒盖掀开,周煜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盯着盒中空白的素绢,佩剑突然出鞘,寒光抵住程又青咽喉:“耍我?”
冰凉的剑刃压进皮肤,却见程又青抬手将剑锋转向自己心口,掌心染血却纹丝不动。
“世子这样失态,倒显得我这阶下囚更从容些。”程又青神色未变。
仇恨蒙蔽双眼的人,终究是可怜的。
周煜收剑入鞘,将盒子掷在地上,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我早在你府中安插了间谍,掌控了布防图,来此处,只是要看你千求万肯,只求不坏名节的模样。”
程又青微微一笑:“世子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在此多费唇舌。”
他这半生筹谋,不过付之一炬,千般恳求,却成了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周煜将图纸收入怀中,整理衣襟的动作一丝不苟:“程相放心,听说火刑会叫一个人变得丑陋无比,我会来亲自来辨认你的尸首。”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身上一阵潮热。
雪却下得稍有些急了,纷纷扬扬,落得人心头一片冰凉。
这样积雪深重的冬天,叫程又青想起在十八年前收养的孩子,她失去踪迹已经很久了。
那时候程府失火,他四处奔走,沈自流便带了这孩子去长陵,再往后这孩子便走失了。
沈自流不停地与他解释,他总是沉默以对。
譬如现在。
“她也是我的女儿,她走失,我的心快要碎了。”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程又青望着她欲张又合的嘴唇,只是一阵无言。他清楚,能在重重守卫下悄无声息地带走孩子的,唯有徐绛霄……
或许沈自流是与徐绛霄合谋。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在眼前走马灯般掠过。
雾色渐浓,远处传来踏雪声。程又青抬眼,只见来人立在灯笼光晕边缘,茶色眼眸映着烛火。
他一时微微怔住,好半晌才含笑道:“你到这里来,叫我想不到。”
第59章
冷月如钩,斜斜挂在墨蓝的天幕上。
周煜手腕红绳上的铃铛被等吹得轻晃,却被他刻意按在掌心,没让半点声响泄出来,“我等的不是你。”
他抬眼时,剑尖正对着程雪衣的方向。
程雪衣抬脚踩过碎瓦,步伐均匀没有半分滞涩,直到距他三步远才停住。
周煜眉峰微动,指尖在剑鞘上碾过,“程又青不愿交出攻防图,你也不愿么?”
程雪衣的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半分波澜:“你这是通敌卖国。”
“通敌卖国?”周煜低笑出声,“你们程家人,总爱用这些词装点门面。”
他剑尖微抬,几乎要触到程雪衣的衣襟,“包括你这个冒牌货。”
通敌卖国?
通什么敌,卖什么国?
周煜不接她这话,似笑非笑:“这些年,什么事,他都将你推到外头,你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