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忘记我曾经多么恨你。”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恨曾经。
可是遇到王絮后,他更恨现在,他的恨不休不止,永无尽头。
他用仇恨折磨王絮,是在折磨那个依然爱她的自己。
“你错了。”王絮道。
他的声音很低,迷迷糊糊地在唱什么他在唱不知名的歌,王絮凑过去听,声音短促,咬字不清:“……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众儿女……慎误将身轻许人……”
王絮略有动容。
青年身上似乎有排山倒海的悲悼。
王絮为他擦拭干净血迹,并且摸出了那块玉佩,剔透的玉面上倒映出闪烁的人影,李均声音卡顿住了,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玉影。
往事在影里走马灯一样流淌而尽。
他逐渐平静下来,那份悲悼被一种平静逐渐洗去了,他想张口,却再说不出话。在这样冻住人的沉默中,他听到身边人平静的声音。
王絮转眸看他。
“你的爱停留在过去,是因为不敢直视人的改变。究竟是在恨我,还是在恨自己懦弱的当年?”
李均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睁大了眼,血丝在瞳仁上结满蛛网。
“你……”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死……还想留在这里,不想……”
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指尖悬在她脸颊一寸处,含笑闭眼,“没能兑现誓言,辜负彼此真心。”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一生的风景里,我是谁……”
王絮隐约地体会到一阵心悸,她想回应他,只是跨越数年,往事如隔着千山万水,只剩下一声叹息。
王絮垂眸看他,以手为他拂去被汗濡湿的长发,只是说:“你爱她,却恨我。”
她想到陈知遥形容的神都双杰。
或许他从来都没爱过她,他爱的始终是,那年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的自己。
李均大喘气吐血吐碎肉什么都说不明白,依旧很想说话,嘴里嗬嗬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他非要求一个答案。
王絮不便回答他。
他苦苦哀求的模样,倒叫她头痛起来,有阵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她在一阵心悸中,看到昔年画面隐约重现。
流水落花的春天,花下少年,含羞带怯,蓦地站起身,眸中是憧憧的天光。
“昆仑积雪常年不化,山下有河名蓝溪。传说那里的石头,在生与死的别界,会看到命运的颜色。”
美人如花,似隔云端。
“闻君有玉骨美人,神姿若雪,不胜神往之。待某攒得昆山玉、长安锦,以三书六礼叩君庭除。”
他鼓足勇气,再次抬起眸望来,隔着遥不可及的时间,叫你清晰地站在他眼底。
“程雪衣,请你等我。”
“程雪衣,请你等我。”
沈自流冷眼听了程雪衣的话,“你和他不合适。”
长陵县外,野草疯长,竹席分外清寒,昏暗暗的灯下,沈自流卷起窗帘望明月。
“娘。”女孩看见外边夜色一片渺渺茫茫,洛阳与此天长地远,重重关山遮蔽视线。
“家中出事,我想我有段时间不再回去。”她珍重地将一张纸递给沈自流,“替我交给李均。”
上面写着——长相思。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美人如花,相隔云端。
李均眼睛睁着,抬手尽力去抚摸她的脸颊。
她可以轻蔑地鄙视他,刻薄地侮辱他,甚至怀恨地诅咒他,唯独不能施舍半分怜悯。
她早已拥有幸福的家人、真挚的友人,还有心尖上的爱人。
这份怜悯如毒蛇般将他生吞活剥,让他在刻骨铭心的煎熬中,彻底扭曲了模样。
不过,她今后不会过的太好,她所拥有的一切终将一一失去,直至一无所有。
想到这里,李均心底却有一丝卑微的祈愿,愿她不要承受那般痛楚。
他还是不够恨她。
李均即将触碰到的最后一刻,头垂落在王絮的手中。
她还没考量好,李均的喘息声便息止下来。
“对不起。”
王絮忽然间意识到,或许他和崔莳也是一样的。
宫墙外是浓稠的黑夜,风从旧井里爬上来,在廊柱雕梁间盘桓不去。卷着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
窗格子是新漆的朱红,像是陈年血迹。
李均的身体瘫软在王絮怀中,渐渐与沉沉黑夜、滂沱雨水融为一体。
这份恨终于被带进坟墓,被关在回忆中,静静地安息。
第61章
暮春谷雨,料峭春寒裹着狂风暴雨,似要将昏黄暮色锁在沉沉帘幕之后。
林皇后借忘忧假死归家,崔家在院外张灯结彩,请了戏班子敲锣打鼓演了几天。
王絮推门而入时,崔莳也正对着满地酒坛独酌。瞥见她身影,他喉结微动,仰头饮尽酒液。
王絮亦斟了一杯酒,端在手心,“你不喜欢热闹,怎么遣了这些人来演戏呢?”
她俯下身替他系领口散落的玉扣,沾着雨意的发梢拂过他滚烫的脸颊,惊得他一阵细微的战栗。
崔莳也垂下眼眸,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喝?”
他本就唇红齿白,眸色漆黑,领口的扣子松了几颗,袖子稍上卷,不顾形象地靠在墙上,惺忪的眼眸含了水光,安静地看她。
崔莳也坐直了些,单手撑地稳住身形,夺过她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声线被酒意浸透,带了些微的沙哑:“我在世中,最讨厌喧嚣,没想过,你也会成为这喧嚣的一部分。”
“李奉元回江东,尚有迹可循,你却要远走天涯……”他的声音渐弱,“我又该去天涯何处寻你呢?”
王絮凑近他,低声安抚:“远方,不过执念而已,等我的心再无芥蒂,天涯便也在任何一个地方,远方也就在脚下。”
“我知道。”崔莳也轻笑了一声,“你不在此,终日我若有所思。
王絮将他凌乱散在臂弯中的长发拨顺,他却靠近过来,几乎依偎在她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扫过颈侧。
王絮端看他:“你得待在这儿,换了别的人,我不放心。”
崔莳也醒的恰如其分,看的清王絮的脸,却不会心生波澜。
他这次笑的已有些苦涩,眸光沉静如水,轻声道:“你现下将实话讲给我听了,可我却不太愿意听了。”
王絮默不作声,重新斟满酒杯。
烛火摇曳间,映得两人身影交叠。
崔莳也是没有经历童年变故的自己,徐载盈是不可知的命运塑造的独一无二的选择。
过去与未来,总归是要向前看的。
“你快走吧,我喝得很醉了。”
王絮却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崔莳也好像已经睡着了,声音几近听不到了。
“雨生跟我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对别人承诺些什么,又不断违约,一个人这一生只会忠诚于一个人,他说他把他的忠诚给我。”
他睫毛轻颤,醉意朦胧的嗓音微微哽咽,“我说我把我的忠诚给你。”
王絮扶他到床边,指尖抚过他汗湿的鬓角,拉上被子,转身欲走,腕间突然一紧,崔莳也不知何时攥住她的手,眼中是跃动的烛火:“你相信我吗?”
王絮取过绢布,小心翼翼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又用手背轻轻蹭去最后一滴,“你从来不会骗我。”
他却不答话了,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王絮熄灭烛火,雨不知何时停了,推开窗,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在满地狼藉的酒坛上。
抬头一望。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
王絮应陆系州之邀回宫,查看一个损毁的匣子,陆系州解释道:“起初我认定匣中藏着程家惊天秘辛,怀疑是通敌铁证,奈何无法开启,只能毁去盒身。”
程家地库最深处,匣中藏着厚厚一沓小女孩画像,笔触由粗糙稚嫩到细腻传神。
那些深浅不一的墨迹里,画中人从蹒跚学步的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知作画之人,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描摹着她的模样。
王絮只匆匆看了一两幅,便取火将这些画像烧了个干净。
画像烧成了灰,乘着风飞上天际,似是蝴蝶抖落的鳞粉,转瞬便被吹得无影无踪。
王絮望着空荡的匣子,轻声说道:“叫她去找她爱的人,去陪她爱的人吧。”
她在太极殿外静候,殿内争吵声愈发清晰。推门而入后,她反手合上殿门,徐载盈站在殿中,徐绛霄高坐明堂。
徐绛霄搁下笔,抬眸看徐载盈,语气沉定:“你在指摘什么?”
徐载盈眸光微暗,冷笑道:“父帝好手段。用一个死人,教儿子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
“军营腌臜事,难道是朕乐见其成、能一手掩盖的?”徐绛霄声音平稳,却带着威仪,“见君不跪,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