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长安王的侄辈,他本应长居于江东封地,成年后便料理府中诸事,照拂堂弟李奉元。
陛下一纸诏令,调他入宫,充任公主的伴读。
他与公主,年少相识,情深意重。
从公主口中他第一次听见程雪衣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她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宫中做女官。
彼时他刚从江东封地而来,带着七分水土不服的拘谨,在太极殿外候旨时又撞见她。
她穿得素净,垂下的眼眸略有几分柔软,眉眼略带几分安静温柔的意味,不卑不亢道:“听上面的?苛责公主,这旨意是你转达,还是陛下亲谕?你口中该罚,是凭规矩,还是凭私心?”
内侍额头沁出冷汗,强撑着辩解:“大人,您得罪小人无妨,可廷尉大人位高权重……”
陛下宠爱她,太正常不过了。
程雪衣定会给出答复,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精准地、漂亮地,替他堵住所有悠悠之口。
程雪衣冷冷地道:“我需要得到你的认可吗?”
神都双杰之名,昔年便始于二人。
丞相程又青与皇后林乐游,彼时京华纵马、意气风发,堪称上一辈少年翘楚。
这一辈,便是他与程雪衣。
鲜花会,名花倾国,人声鼎沸时,程雪衣安静地站在边缘,李均忐忑不安地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末了盯着盛放的牡丹憋出一句:“……这是洛阳牡丹。”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
程雪衣鲜少在外露面,众人不识。李均外形出众、为人谦和,本就是名动京华的俊杰。
于是有人议论:“不知哪家姑娘,仗着是周世子好友才敢这样,周世子不在,看她还怎么得意。”
程雪衣沉默不语,她只身站在光影交界处,身后置了一朵开败的茶花,冷香浸得周遭喧闹都成了浮尘。
她抬眸望了一眼人群身侧的李均,轻扯了一下唇角。
乌发似未融的墨,倾泻下来,衬得她像株迟开在寒冬的山茶,疏冷又朦胧,明明是寂寂的时节,却以压倒群芳的姿态开起来。
李均只觉得,他的一切小心思尽数落入她眼底了。
“你太吵了。”
程雪衣离他站得远了些。
再后来,他约她泛舟洛水,春水映着两岸烟柳。程雪衣倚着船舷拨弄琴弦,李均只盯着水面上她的倒影。
她偶尔抬眸,他慌忙别过头,看岸边砖石青苔,看天边流云聚散,看两岸繁花灼灼,独不敢看那双乌黑的眼。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此后他再也没有那种小心翼翼的心情。
宫宴上。
“雪衣是孑星孤月命格,一生只为一人。”
李均内心从不安到兴奋只需这一句话,庭内皆有震动,他混在人群中,既为她担忧,又心喜若狂。
她是为了他,才拒婚太子的吗?
他再一看,他送程雪衣的玉扳指,正戴在丞相的手中。这不正是丞相对他的认可吗?
那他李均,也只为一人。
他只为程雪衣。
李均胡乱地饮下一口酒。父母则是忧心忡忡,拍了他一下,“在想什么?喝这么多酒。”
李均被酒呛了一口,乖顺地答:“在想我改名为程均后,爹娘能不能再生一个。”
母亲叹息一声,以为他说的是曾经,半掺忧虑地道:“你喝糊涂了,什么曾经,现下……”直到丞相说话,娘才白了一张脸,“再也没有未来了。”
李均睁大了眼。
丞相道:“你这不是真玉,是一块鸡血石伪造的假玉。”
陛下震怒,彻令清查一切。赤女采玉事发后,李家上下皆被牵连入狱。
而程雪衣,只是侧身站在程又青身边,保持她应有的冷漠。
夜深,李均夜叩丞相府,为父母求情。丞相闭门不见,他便候在门口三日,行人络绎不绝,唾骂指责,他三天三夜没闔眼。
直至李家下人来告知他宣判结果。
欺君之罪,午门问斩。
他家人只是揽了一个小活,并无贪墨,欺君,折磨百姓的心思,何至于此?
他终于想明白了。
是程家。是程又青,是程雪衣,为了独善其身,为了他们的深谋远虑。
而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他在丞相门口日夜叫骂,收到的是路人的指责。无人相信素日温良的丞相,会做这些勾当。
有人朝他扔鸡蛋、掷菜叶,却不为所动。
程又青终于肯见他,只是与那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他明显老了几分,鬓发间多了几分白,李均大喊要见程雪衣。
“大理寺公正庄严,岂会错判。”
程又青端详他:“雪衣生了重病,我送到乡下去休养了。”
听闻此言,李均只觉如遭雷击。
她竟对自己避而不见!
此后,他日日登门,哀求丞相,请见程雪衣。
一日,竟撞上了丞相夫人沈自流。
隆冬时节,雪落如雾。李均头磕在石阶上,抬起时血肉模糊,他已不觉寒冷,只是牙关打颤。
凉风吹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相府的饭香传了出来,冰块被他磕的只剩一片猩红的粘稠雪沫。
李均跪下,厉声道:“求夫人成全,叫我再见一眼程雪衣。“
他一下想到,程雪衣坐在厅堂间,阖家团圆的场景。
白的雪,红的血,落得纷纷扬扬。
一身红衣衫的夫人,以手去拨耳下水滴形状的耳坠,鲜红似血,只说了一句:“神都少年,不过如此。”
那一刻李均如遭雷击。
寒暑更迭,日月运行,消磨李均的年寿。
他再次见到那个叫他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人,已是景徐十五年春。
烟拢京洛,繁花似锦。
他在大理寺办事,隔着堆叠的案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画像。
纸张陈杂,他看不真切,只看到素笔勾勒下的一双摄人心魄的眼,比千槲明珠射出的光还明亮。
*
二人醉倒在花都洛阳中,桃李飞花随风飘转,遮天蔽日的花枝阴蔽了这一处。
李均将一朵采来的梅花插进她发间,为她挽起长发,醉在洛阳中。
问她:“你以后,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日光透过树叶灌隙,粉红的花叶叠云堆雪一样落在少女脸颊,程雪衣在花团锦簇中,抬眸看他。
草叶窸窣得被她压在身下,碾碎的花汁浸红了她的手臂,有些微香,尝起来清苦。
她一瞬不瞬地盯他:“我要找个官阶不高不低,官阶不高不低,善算账,能理内务,品性贤良,孝顺恭谨,真心爱我、懂我之人……”
李均听得专注,仔细记下。
“入赘。”她的话掷地有声。
“嗯……”李均佯装思索,“此等佳婿,着实有些难寻。”
李均坐起身来,拍去膝头落花,长发曲折地蜿蜒在溪涧边,在水声和鸣中,他神色郑重道:“单说这官职,便有些棘手,再者,他未必肯入赘……”
“这种人万里挑一,你若真心,或许可适当放低些要求。”
她将身子一顿,将手落在他膝头,整个人依偎在他腿上,笑意盈盈,“我已有了人选?”
“谁?”他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便是你呀。”
“我……我哪里肯!罢了……其实……我肯……我自是愿意的。”李均偷瞥她一眼,便忙移开目光。
时维春日,百花争艳。少女的肌肤胜雪,乌眸如漆,乌发像山坡倾斜,盘在他的膝上。
她与洛阳花影融为一体,一瞬黑白分明了。
映得桃李芳华皆无色,洛阳牡丹不是花。
洛阳花影将他囚在其中,李均一生亦不想挣脱。
“你太坏了……”他恼恨地偏过头。
程雪衣微微颔首,凑近身子,要亲他唇角,却被少年巧妙躲开。
“……为我准备一份礼物吧,”她眼中有幽微的光,扑不灭的花焰,“要最剔透的宝石,经得起时间推敲。叫我爹答应你。”
想起昔日之景,离恨便像斩不断的野草一样,一点一点向外冒尖。
十里牡丹开得鲜红如火,仿佛要穷尽一生点燃当下。
李均至今不知。
当日她含情的一眼,究竟是含了几分算计。是否她早就计算好了一切,为拒婚太子,为家族兴衰。
还是最不过单纯的儿女情谊?
后来,她再度出现,与徐载盈、崔莳也纠葛不断。他看在眼里,心中便愈发笃定,她的一切,皆是伪装。
他时不时看着丞相手指上的扳指,想着他再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曾经已经走远。
李均踉跄了一步倒在她怀中,温软的身子失去了温度,渐渐变冷,像两团影子依偎在一起。
“你是我唯一的爱,唯一的恨。”他手扶向王絮发间,试图去摸那根发簪,艰难地睁开眼,轻松地道,“好疼啊,我真是一点都不想死啊,但是我更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