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白岛屿的辉光逐渐衰弱,四周墨色的海重新围了上来。
道士背对他,站在辉光中央。良久,他再度开口,不是恼怒,没有责怪,却依旧是那句话,
“纪世安,你的命数,合该如此。”
叮啷啷——
叮啷啷——
忽远忽近的铃声再次响彻京都。
凝滞半空的雪花齐唰唰飘落,白雪皑皑,笼罩大地。
后院门口,醉颜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奇怪道:“怎么回事?这雪怎么能碰到了?”
旁侧,赵禄生愁眉不展,不安地朝院内望了一眼。
屋檐下,一片雪花乘风飘落,不偏不倚掉进了莲花座里。微弱的火光倏忽熄灭,余留下一缕白烟自花蕊升起。
萧元君愕然一震,待反应过来后,他猛地起身。
彩衣道士的叮嘱徘徊耳侧。
灯在人在,灯灭人亡。
灯灭,人亡?
一瞬间,萧元君后背骤凉。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入目,身后的房间漆黑一片,早已没了动静。
“啪——”
灯盏翻滚落地,没入阶前积雪。
只一刹那,萧元君发疯般地冲进房间,“纪宁!!!”
门扉大敞,他一脚踏入黑暗,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晃动自地心而起,不多时,房梁倾斜,地砖开裂。
无数碎瓦砸落脚边,萧元君心头一紧,扭头看向床榻。可朦朦胧胧的黑里,床上空无一人。
当头一棒,登时让萧元君乱了手脚。
他狠狠摇了摇头,似是不信纪宁会凭空消失般,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去。
裂帛之音乍响耳畔,头顶断裂的横梁径直砸下。
萧元君闻声抬头,看着逼近的梁柱,他却忽地感觉一阵轻松,他闭上了眼睛,没有闪躲。
“嘭!!”
房屋轰然倒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
许久过后,萧元君缓缓睁眼,竟发现自己毫发无损地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中。
脚下的地面摇摇欲坠,眼前的一切也在逐步瓦解。
高空之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万千明灯。成片成片的光亮,不约而同汇聚到了同一个地方。
尖叫、恐慌……所有的一切都瞬时平息。
众人抬起头,顺着光亮看去。
大雪。明灯。一座高塔在万众瞩目中凭空升起,屹立在城池最北处。
静默里,萧元君恍惚听到了纪宁的呼唤,他转身去寻,却一脚踩空。
天地骤然一暗,万物同归寂静。
……
元瑞十四年冬,右相忌辰当日恰逢百年不遇的大雪。
隔日,天刚蒙蒙亮,城中的一家烧饼铺子就生起了火。
灶前,老汉一面添置柴火,一面唉声叹气。
对面忙着擀面的婆子见状,没好气道:“一大早上叹什么气?多晦气!”
老汉垂头耷脑,有些头疼,“老婆子,我昨晚上好像做了个梦,奇怪得很。”
婆子擀面的手一停,后知后觉,“嘶——你这么一说,我昨儿晚好像也做了个什么梦,但记不起来了。”
老汉苦思半天,只记得梦里好像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却不知为何伤心。
屋檐上,一块积雪噗地砸进门前水缸。
老汉吓了一跳,接连甩了两下头,拾起脚边的柴火丢进火堆,再不多想。
待到天光大亮,白雪茫茫的街道逐渐有了人。
城东门,挂着“京都商会”匾额的府邸内,一名小厮碎步穿过廊檐,停在一间书房前。
“大人,沙敕商队的领队求见,可否需要接待?”
屋内,坐在妆台前的兰努尔恍若未闻,她盯着镜中的倒映,依稀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另一处,纪府内,醉颜站在空无一人的后院,望着紧闭的门扉黯然落泪。
与此同时,万岁殿,靠在门框上打盹的小太监被一把拂尘晃醒。
小太监睡眼惺忪,睁眼便瞧见了站在跟前的海福公公,他吓得连忙跪地。
海福斥道:“御前伺候还敢偷闲,不怕掉脑袋?”
小太监磕了两记重头,哆嗦道:“奴才知错,求总管饶命。”
海福瞧着外边的雪,叹了口气。也不怪底下人犯困,昨日那场大雪扰得他也没睡好,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丢了点什么似的。
他免了小太监的罪,吩咐道:“这个时辰陛下该饿了,快去传膳。”
小太监应声答是,急忙跑开。
随即,海福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蹑足入殿。
站在帝王的书房内,他静悄悄望去,帝王端坐案前,正盯着一本奏折呢喃出神。
“元瑞。十四年。十二月?”萧元君看着奏折末尾的落款,困惑不解。不多时,他放下奏折低声确认,“如今是……十四年?”
估量着帝王应当是在问自己,海福回话:“回陛下,今日是十四年十二月初七。”
“初七……”又是一阵疑惑,萧元君隐约记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他问:“朕昨日在哪?”
海福迟疑了一瞬,掂量着帝王的神色小心道:“回陛下,昨日是右相忌辰,陛下去了望北塔。”
昨日?望北塔?
不对!
萧元君下意识否定了海福的答案,可具体哪里不对,他说不出。他焦躁不安地站起身,立在书案前来回踱步。
忽地,他定住脚,眸中闪动出异常执着的光芒,“不对!纪宁没死,他没死!”
闻言,海福当即色变,跪地不起,“陛下你这是怎么了?可别吓老奴!”
他不明白,这帝王已经许久没有犯过糊涂,今日怎么忽然乱了神志?竟又嚷嚷着右相没死?
萧元君捂着悸乱的心口,充耳不闻耳边的哭喊,他一双墨瞳炯炯有神。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确定纪宁没死,他只知道,心底有道声音在催促他去找到纪宁。
一刻钟后,一道圣旨被人从万岁殿里捧了出来。
又一刻钟,圣上寻人的旨意贴遍大街小巷。众人定睛一瞧,这寻的不是别人,竟是故去多年的右相纪宁。
满城哗然之时,一位灰衣男子走进了左相府。
八角廊亭下,白发苍苍,背影佝偻的赵禄生手握墨笔,挥毫纸上。
突的,身后脚步惊扰,他墨笔一顿,隐有不满,“不是说了老夫心烦得很,别来人打扰吗?”
身后,灰衣男子身长玉立,恭敬唤道:“赵大人——”
熟悉的音色击得人心中一颤,赵禄生停笔。他苍老的双手抖了一抖,一团乌黑的墨汁霎时晕染软纸。
他举着笔诧然回眸,看清身后男子的面容时,墨笔吧嗒坠地。
傍晚时分,夜幕初临,皇城各处纷纷亮起了灯。
自左相府出发的马车一路驶入宫门,昏暗月色里,车上先后下来两人。
殿外的小太监上前迎接,跪在地上甫一抬头,撞见赵禄生身后跟着的青年,登时吓了一跳。赶在惊呼脱口前,他连忙捂住嘴,一声不发。
赵禄生低声命他莫要声张,随后领着青年入殿。
殿内火光熹微,萧元君一整日都枯坐在书桌前。眼下听见门口的动静,他头也不抬。
直至赵禄生开口,“陛下,老臣有事禀报。”
萧元君浑浊的瞳孔动也不动,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他的面前,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他仿佛没听到赵禄生的话,自言自语道:“相父,你信我,他没死。”
换作以往,赵禄生理应觉得荒唐,可如今他不怒反笑,“陛下,老臣今夜过来,是想向陛下举荐一人。”
萧元君无力地叹了口气,随口应道:“相父你决定就是。”
“此事恐怕需陛下自己定夺。”说罢,赵禄生侧身,漏出立在他身后的那名男子。
男子上前,目光触及台上憔悴的帝王时,心中一痛,一声带着无尽眷念的呼唤脱口而出,“萧元君……”
万籁俱静,唯余心跳炸响耳畔。
萧元君遽然抬头,毫无准备地对上了纪宁的双眼。
日夜思念的面庞映入眼帘,连带着他苦苦找寻的记忆,也随之涌入脑海。
他记起自己拉着纪宁的手,求他醒醒。
记得纪宁抚他眉心,让他不要皱眉。
他颤抖着站起身,却一步都不敢靠近。
无声的大殿里,赵禄生早已退了出去。
留下的两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在这一眼之中,尽数化作眼中热泪。
两两对望,谁都心有震撼。
许久,殿内的烛火晃了晃,纪宁率先挪动脚步走上前。
他站在萧元君面前,抬手将他的乱发拂至耳后。指尖无意拨开鬓角青丝,一层刺目的白发赫然显露。
纪宁心下一紧,看着那层花白的头发,无措地落下泪来。
如果他没算错,萧元君而今才三十三。才三十三的人,怎么会有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