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半年前,孔春做梦都想不到,二人会有此番境遇。那时她还只是个胆怯的商户之女,而入京之后历练颇多,人也变得开朗大方了些,明日竟就要出嫁了。
而蘅娘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初她只是个至亲刚逝、无依无靠的孤女,后来摇身一变成了首辅府的嫡长女,现在又成了太子妃,今后地位更是贵不可及……
更是由个目不识丁的爽利女子。
逐渐蜕变成了可以识文断字、出口成章落落大方、仪态端方的贵女。
其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孔春这个微时并行而来的手帕交才晓得,蘅娘有这股劲头在,今后就算是做一国之母,想必也能将前朝、后宫的事物打理得样样妥当。
就算在感情上微微生了些波澜,可由结果来看,却是极好的。
“栾辛于我而言,仅仅是个陌生人,我不知他脾性究竟如何,更不知今后应当如何跟他相处……明日嫁去栾家后,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而蘅娘你就不一样了。”
“你曾与晋王有过一段前缘,虽说他确实心思深沉,可你们到底知根知底,且或许就是因为短暂分开,他才愈发认清楚了自己真正的心意,由他能为你跳湖救人来看,他是极其爱重你的。你们这也算得上是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许之蘅轻握着她的手,沉默一阵。
她确实能感受到谢昭珩对她的上心。
可今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寻常的勋贵子弟,三妻四妾那是常有的事,更遑论是天潢贵胄?
现在就已经有不少朝臣,同皇帝上书说要给谢昭珩多纳几名侧妃,好在皇帝不欲插手太子的内宅之事,并不予理会。
……可若当真到了那日,她这个未来太子妃也不能抗旨不尊。
不过这些棘手之事,许之蘅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无需拿出来与孔春说,免得让她多生焦虑。
二人许久没有夜话,难免想要多说几句,直到婢女在外头敲窗,提示说明天便是大喜之日,不好起得太迟。
她们这才抱被睡去。
翌日。
许之蘅陪孔春起了个大早,帮着在旁梳妆打扮、料理周遭的些细枝末节之事,而作为“娘家人”之一,自然随着送嫁队伍,亲自将人送入了栾家。
刚刚风寒痊愈的谢昭珩竟也来了。
他斜斜倚这廊下的朱柱,裹紧狐裘的动作,优雅地像一帧褪色的古画,面色还有些冷白,仿若被初冬的微风吹散了血色。
今日世家贵族们大多都来了。
在外人面前,未婚的夫妻总要装装样子,许之蘅盈盈笑着上前,请了挑不出错处的福安。
扭过身后,待待旁人瞧不见了,许之蘅的才没好声好气道,“病好全了么就出来走动,没得待会儿让母亲瞧见了,又数落我没照顾好你……”
二人虽达成了统一战线,可平日里许之蘅还是不太爱搭理他,就算是去晋王府探病,许多时候也只是撂下药膳就走,说起话来也常是冷嘲热讽。
可谢昭珩却咂摸出些她态度开始松动。
她是个需要顺毛捋的性子,他想着需得乘胜追击,所以就算再不喜人多,今日也移驾过来凑热闹,权当是给她那个手帕交面子。
“孤与你也即将大婚,便想着来瞧瞧,看新郎官成亲当日还有何需注意之处……主要是想再多看你几眼…”
平日里那么色厉内荏之人,放低姿态后,语气软和起来,莫名让人听了觉得熨帖。
俗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屡屡这般,倒让许之蘅不好冰冷太过。
“那你方才在观礼时可听见了?人家栾指挥使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就直说此生绝不纳二美……要不说还是阿春有福气……”
谢昭珩轻挑眉尾。
回想起方才二人拜堂的那幕,好像是她那个爱哭的手帕交,在红盖头下流泪了,栾辛或是瞧见那滴泪渍,晓得她心中的担忧,所以才当着众人的面特意强调了这一点。
他唇角牵起极淡的笑意,混不在意道了声,“这就算是她有福气了?不纳二美有何稀奇的,孤也不打算纳。”
许之蘅心跳漏空一拍。
神色怪异地抬眼望他。
此时倒也并未将这话当真,只当他只是顺嘴这么一说,毕竟他今后是要当皇帝的人,家中有王位要继承,三宫六院里头必然会广纳美人,岂有单独守着她一个人的道理。
所以自这门婚事落定之日起,许之蘅心中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给她妻位该有的尊荣就行,至于其他的,她大可不放在心上,二人就这么着相敬如宾一世,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她已有钱有权,有地位有威望,已是心满意足了。
谢昭珩却不晓得她心里的想头。
只朝她凑近了,压下长睫,眼底有细碎光尘簌簌落下,言语很是温润。
“所以蘅娘无须艳羡旁人。”
“须知你天大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第67章
钦天监选定的婚期在次年春日。
莺飞草长,万物焕发生机。
偌大的皇宫、东宫、乃至整个京城,都被层细密的朱红浸染。东宫檐角垂落十数丈的红绸,在春风下翻涌着“龙凤呈祥”的暗纹。
而首辅府的蘅芜院中,早早就由工匠搭建起了“百子千孙”的彩楼,鎏金风铃顺风叮咚作响。
“太子娶妻、首辅嫁女”的喜讯,传遍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
因着皇后还在禁足,所以此次婚仪是由贵妃督办。这算得上是贵妃执掌六宫事物后,头次接到的要差。
为向皇上与朝臣证明自己能力,也为向太子与许家、肖家投诚,那真真是卯足了劲儿去办的,连向来挑剔的肖文珍都挑不出错处来。
凤冠上硕大的东珠。
赤金打造的合卺杯。
十八幅蜀锦制成的“百蝶穿花”及地喜账,只只彩蝶的翅膀都用南海鲛纱、与金线交织染成,在烛光下会流转出虹彩。
最最引人注目瞩目的,当属那柄“鸾凤和鸣”的玉如意,此乃已故柔妃的旧物,是用昆仑暖玉混着千年琥珀髓精铸成,触之生温,价值连城。
大婚正日。
东宫的编钟敲过三响,谢昭珩身着九章纹冕服,在五百名龙鳞卫的护卫下,率领着由六十八抬花轿组成的迎亲队伍驶出承天门。长柄雨扇开道,二十四名礼仪官们执金瓜钺斧,后头跟着八匹通体纯白的骏马拉着“鸾凤辇”,金光锦缎的华盖遮顶,鎏金凤毛口衔三尺长的珍珠流苏,在碰撞中发出清越的声响。
在吉庆的奏乐中,街道两侧的百姓们纷纷簇拥着,观赏这场奢华又盛大的婚礼。
同皇家结亲,与同寻常百姓人家结亲不同,所以有些礼数便直接免了。
拦门礼却保留了下来。
堂而皇之为难太子的机会并不多。
所以到了拦门的时候,那些青年才俊们纷纷都凑上前来,个个都绞尽脑汁出题,尤其是肖宏业与冉修杰,提出的角度那叫一个刁钻,好在谢昭珩倒也一一都化解了。
今日最高兴的莫过于肖文珍。
二人在东宫行礼时,她又是感动又是感慨,险些就要流下泪来,可想到这大喜的日子,又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喜房内,谢昭珩与许之蘅相对而坐,由个德高望重的十福老人,将一剖为二的匏瓜斟满合卺酒递送到二人身前,酒中浸泡着长白山千年人参须,酒液呈淡淡的琥珀色,落在口中会泛起丝丝香甜,随即化做股暖意流遍四肢。
饮下时舌尖会泛起一丝甜香,随即化作暖意流遍四肢。
随着合髻礼结束后,谢昭珩离开去宴请宾客。婚宴上那叫一个热闹,美味珍馐、山珍海味尽数被婢女们乘上,冒着腾腾的热气,道道都是宫中御厨的拿手好菜。
摆盘精致,道道都被赋予了吉祥的寓意。
文武百官、亲们好友们纷纷具备,嘴中说的都是祝福的话语,整个东宫处处都洋溢着欢声笑语,场面热闹非凡。
闹洞房,这道略微有些冒犯尊上的流程,自是免了的。众人也不敢对谢昭珩灌酒过多,所以他只喝了个面颊微红。
那么疏离淡漠之人,今日脸上全程都挂着笑,尤其在那抹酡红下,生生多出几分入世之感。
抬眼便望见了端坐在榻上的许之蘅。
红烛映照下,她身着喜袍,宛如天边流霞落入凡尘,金光灿灿的及地红裙逶迤着,显得身姿婀娜,仪态万千。
除参加重要场合以外,许之蘅从不涂脂抹粉,可今日那张艳丽非凡的面庞,在妆容的衬托下,恰似三月春风拂过的花蕊。
看得出来,她倒没委屈自己。
塌前案桌上的糕点已失了原本的摆盘形状,那几道合她口味的凉菜,更是被吃了个七七八八……抬眼望见是他进来,立即泄了精气神,将头上的凤冠卸下,随意褪下凤履,后背一仰,径直躺在了榻上。
谢昭珩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
毕竟二人早就过了了解与磨合的阶段,以前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现在既已拜堂成亲,还是随意些好。
其实今日这喜气盈盈的氛围,二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以往在桃源村的那场简陋的婚礼,谁能想到兜兜转转以后,他们两个竟又重新走到了一起。
许之蘅是个遇事不拧巴的人。
既已上了贼船,那也没什么好怨悔的。
今后只要谢昭珩能在外头成全她这个太子妃的脸面,她也乐意在后宅中安安心心过日子。
且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以及谢昭珩接连的献殷勤,以往那些恩怨情仇,在许之蘅心中也消淡了些。
毕竟平心而论,她很满意太子妃这个位置。
钱、权、名分、声望……一应俱全。
甚至还不用应对公婆,只需在出席重大节礼时,行为举止端庄些便好,平日里大可就与姐妹们不时小聚,如此岂不乐哉?
可若想稳坐高台,首当其冲就要生个嫡长子,只要诞下个麟儿,那她这辈子便算是稳了。
许之蘅向来是个冷静理性之人。
为了荣华富贵,为保家族地位稳固,为不让自己的人生再出半分错漏……感情不感情的,甚至都可以往后稍一稍。
且洞房迟早都要圆。
早圆晚圆其实并无任何差别。
所以许之蘅在此事上显得很坦荡。
“热水早就备好了,太子身上酒味太浓,快去沐浴更衣吧。”
她一副照章办事的样子。
“抱歉,熏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