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这么冷。
御心湖这么大。
那晋王虽已经跳湖襄救,可若是没寻见人呢?难道要眼睁睁瞧着蘅娘落水,见死不救?他们二人那些过往孰真孰假,他也并不在意,他只真真切切关心着她的安危。
人命当前。
冉修杰也顾不上许多。
用力挣开父母的禁锢,随后也跃入湖中。
——
原来溺水是这样的感觉。
身上翟重的礼服,直直将许之蘅拖着往下拽,浑浊的湖水灌入眼耳口鼻中,她努力向上仰望,只觉在流水波动中,星星点点的湖面与夜空,碎裂成无数快流动的玻璃。
呼吸不了。
窒息的感觉迎面而来。
许之蘅手脚并用,划水到已经没了力气。
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
只听得水面上扑腾出了炸裂的水花。
许之蘅艰难抬眼望去,竟是谢昭珩。
他俯身坠入水中的姿态,好似柄锋锐的利剑。
深绯色的衣袍在水流中鼓胀如帆,他直直向她游来,手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肢,那力道甚紧,好似要将她由死神的齿缝中生扒出来。
许之蘅睫毛轻颤,眼皮沉重,即将缓缓合上,谢昭珩想也不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直将唇瓣凑上去,细碎气泡由相触的唇角溢出,将氧气狠狠压入她的肺叶中。
四周漂浮的水藻缠绕。
水流将二人的衣袍缠叠。
这窒息的冷感,忽就变成了令人晕眩的悸动与震颤。
——
是梦。
她身上的锦缎裙摆如垂死的水母翻涌。
腥咸的河水灌入耳鼻中,许之蘅只觉呼吸不上来,她掀起眼睫,透过光斑如破碎的水面,用稚嫩的声音极力呼救着,“……救我…”
“父亲……”
许之蘅在浸透犯寒水的记忆中绞缠着,意识逐渐由浓稠的黑暗中逐渐清明,双脚一蹬,伴随这凄厉的呼救声转醒过来,“父亲,救我!”
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亲友们尽数都围了过来。
许承望听得女儿呼唤,立即凑上前,“蘅儿,没事了没事了,父亲在这儿……”
可许之蘅却觉得那股窒息的感觉迎面而来,下意识往后避了避,众人只当她是应激,倒也没有多想。
肖文珍双手合十,连声道了几句“阿弥陀佛”。
“多亏晋王殿下,多亏菩萨保佑……你们去给各府以及冉世子说一声,只道蘅儿醒了。蘅儿,你感受如何?可还有何不适……”
“母亲莫要担心,我已经无事了。”
许之蘅淡白着脸摇摇头,语顿了顿后,只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与父亲说说话……”
肖文珍虽觉得有些奇怪,可当下也随着众人暂且出去了。
许承望坐在塌前的绣凳上,只当她还在为宫中发生的事生气,免不了温声解释两句,“蘅儿勿怪父亲,当时确是我为了顾全大局,确有些思虑不周,这次是委屈你了,好在皇上得知你身体不适还坚持登船放灯,对你大加赞赏,不仅宣了道抚旨,还命内监送来许多滋补之物,这段时间你只管好好养着……”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欣慰。
许之蘅却半分都感觉不到欢愉。
“其实在父亲心里,若能得到皇上赞誉,博得美名,就算搭上女儿这条命也无甚要紧,是么?”
自知道身世真相的那天起,许之蘅就一直好奇:
丁叔为什么瞒她瞒了这么久?
什么迟迟不让她认祖归宗?
可由着这场落水,许之蘅忽就全都记起来了。
五岁那年,父亲带着她与许之鸿共同泛舟湖上游玩,此时一阵妖风刮过,她与许之鸿双双掉入水中。
她当时在水中扑腾着,声声呼唤着“父亲,救我。”
可许承望却拂开她小小的手臂,伸手去勾飘在远方的许之鸿,“先救鸿儿!他是我们许家的男丁!”
然而就在这几息之间,许之鸿被救上去了。
而许之蘅却越飘越远。
正逢天降暴雨,船只飘摇,许承望未免整船人都在风暴当中丧命,只得在船夫的说服下,将还溺在河中的她弃之不顾,调转船头……
丁叔那时候必是望见了这幕。
他看见了父亲心狠手辣、偏心自私,所以他好不容易将许之蘅救上岸后,只当是首辅不要这个女儿了,更不敢告知她实情。
所以许家根本没有人要害她。
娟姨娘也没有那样的胆子。
从头到尾,都是许承望这个做父亲冷酷无情。
“父亲十三年前就已舍弃过我一次。”
“今夜,又抛却了我。”
“其实我这个女儿,于您来说便就是可有可无的,是么?”
第66章
自从这夜过后,许之蘅与父亲的关系就冷了下来。
虽说许承望也解释了几句,但她心里清楚那些都不过是虚言,刚回京对父亲的那股子热络,骤然消失殆尽。
只平日里规矩不少,倒也还是一如以往去请安,羹汤也照常送,却已不是亲手做的了。
偶尔迎面撞上,许之蘅甚至觉得有些尴尬。
与其这么在首辅府中相处别扭相处着。
还不如赶紧嫁去晋王府。
对此肖文珍是一百个赞成的。
她原还对谢昭珩颇有微词,可自那日下水救了蘅儿后,她就对这个未来女婿转变了态度。
肖文珍自然察觉到了女儿与许承望之间的龃龉,可既然许之蘅不愿说,那她也不会主动去问,只觉女儿早日嫁去晋王府也好。
毕竟女儿已经退过一次婚。
再经不起折腾了。
这门婚事,早定早好。
谢昭珩自那夜后就发了高热。
许之蘅知道了后,略有些别扭埋冤几句,“我浸在水里那么久都没无碍,他倒是倒下了,身子骨这般弱……”
肖文珍笑着抬手戳她的额间,“真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晋王殿下是为了谁才高热的,去,将这羹汤送去晋王府,再去塌前好好照应着,不准失了体统。”
许之蘅嘴上不耐。
可真正瞧见谢昭珩一脸病色躺在榻上,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别扭着温声安慰了番。
谢昭珩其实并无大碍,不过就是有些鼻塞,可敏锐捕捉到这番温情后,干脆顺势扮弱哼哼两声,倒惹得许之蘅姿态软了不少。
二人关系又缓和了许多。
三个月后。
皇上对外颁布了道旨意,大意是立储关乎涉及根本,晋王德才兼备,功绩斐然,立为太子。
而瑞王则需即日起启程前往封地。
若无宣召,不得入京。
至此谢昭珩由晋王府搬入东宫。
许之蘅这个未来太子妃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她虽然觉得仅仅只是被贬封地,有些便宜了瑞王,可她也清楚想要彻底搬到一个王爷,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倒也算沉得下气。
孔春与栾辛的婚事,是靠近年前的冬日里办的。作为由桃源村一同入京的手帕交,成亲前夜,许之蘅特意来孔府,陪孔春呆了一晚。
其实作为一个未出阁的贵女,外出夜宿实在有些于礼不合,在她将此事承送到父亲面前时,许承望蹙着眉头就直接回绝。
可后来听得许之蘅不冷不淡解释了两句,许承望终究还是破天荒摆了摆手,随她去了。
女儿本就不在自己身边长大,又因落水之事,对自己心生龃龉,若还拘着她,二人今后只怕会愈发生分。
其实就算女儿心中有怨有愤,可只要她还姓许,明面上还认他这个父亲,那她就还是自己的女儿。
待今上驾崩,谢昭珩继位登基,他许承望就还是妥妥的国丈。至于其他无关紧要之事,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孔府。
明日就要出嫁,可孔春心中却还有些发怯,嘤嘤哭了好一会儿。
“蘅娘,你是不知栾辛那日来府上提亲,袍角都还沾着血,据说是刚从昭狱审了犯人来的,那凶相,我父亲都不敢跟他搭话,只战战兢兢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后来又一直忙于公务,压根没见过几次……”
“蘅娘,你现在可是太子妃了,按照身份理应是压他那皇城司指挥使一头的吧?今后我若受了委屈,想要和离,你可务必要帮着我。”
许之蘅笑着点头应下,“你将心放到肚子里,就算我不是太子妃,只是以前那个乡村农女,栾辛他若敢对你不好,我也必会想法子为你周全。”
孔春听她这么说,稍稍安心了些。
二人躺在榻上望着天花板,孔春忽心生出些感慨,凑近挽住许之蘅胳膊,将头放在她肩上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