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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手洁面后,我们心怀恭敬的踏上“赎罪”之旅。
  朝着皑皑雪山进发,从踏出营帐哪一步开始,双手向前伸展,掌心贴地,额头轻触地面,每次叩首后起身复位,重复三次。
  三步合掌默念教义,五步伏地叩首。
  任由风雪打在脸上,手背,冻得皮肤发红,溃烂,瘙痒。
  如果这一切是她想看见的,我会去做。
  途经过石台那尊雕像时,它竟已经生长出上半身,和洞窟中的石像面容类同,定定地眺望着我们朝拜的方向,笑容舒展开来,甚至连曦光投在它身上的阴影也凝实许多。
  温度随之降到零下,厚重的皮袄也抵挡不了寒气。
  可我的大脑却异常清明,我回忆起了过往的一切,把那些不寻常的细节全部串联。
  她的胆怯,尖锐,阴狠面具下的无助,从眼睛到眸光的湿濡,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雾,透着一股禁不起触碰的虚弱感。
  可她又像个疯子,抗拒所有旁人的靠近,随手抓起什么都能朝人砸过去,划伤了谁也毫不在意。奇怪的是从来没人真的计较。
  大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吸引她的注意,用成捧的鲜花堆满她的房间,把爱填满她的人生。
  于是,无聊时我会想什么时候才能扯掉她那层假面具,让所有人看看这个被捧上天的女孩,内里有多空洞虚假。这种愚蠢的念头彻底让我忽视掉那些人对她癫狂的爱意有多么违和。
  当然,那时的我不觉得这种“热情”的爱有多么怪异,我从未体验过正常的,普通的爱,理所应当认为那就是爱的体现。
  我曾经有两次离开向阳花之家的机会,一一被她夺去,她毁掉了我所有逃离的可能,所以我恨她,恨得夜里磨牙,恨到想让她消失。可我没想到她真会死,接着变成一个怪物,依旧被大家呵护的怪物。这个世界好像坏掉了,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不正常,只是一味地痴迷她。
  可在那段潮湿的过去中我从未伤害过她,只是在聆听观察,盲目的跟从大众的选择,旁观一切。她是特别的,无论在谁眼里。
  如果旁观也是罪孽,那么我是罪人。伤害过她的人有很多,诸如我们十三人。
  ……
  “你觉得我很丢人吧,所以从不理我,没关系哦,有很多人喜欢我哦,你也就那样罢了……不过比起那些被我吸引的人,你更坏啊,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法恨你,如果恨你的话,我就没人可以真心喜欢了,一想到这样,心脏就很疼,所以不会讨厌你的——鸫……看看我吧,拜托你。”
  “任何人都要永远爱着我,看着我。”
  “我现在的声音,你能听到吗?”
  风雪加大,额前的碎发被雪片黏住,很快就结了层薄冰。整个人像被裹进了冰做的茧里,连睫毛都凝了层白霜。
  我听到了,对不起。
  我跪在雪地中,深深叩首。
  一望多少年啊,我才肯认真聆听你的声音。
  ……
  客观上来讲,五条悟很讨厌被欺骗,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会让他心生愚弄之感。
  他被鸫几句甜言蜜语迷得找不着北,傻乎乎的喝下那碗冲鼻子的药水。药效消失后,他从梦中苏醒,大脑一片混沌,望着黑暗空荡荡的帐篷回忆鸫说过的那些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鸫全部都记起来了——
  紧接着,另一个念头直冲大脑!
  目睹神像祭祀后的结果他便明白了一切,鸫要进行一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情!他居然期望以自己的身体换得她姐姐原谅!
  悟很冷静,情绪没有失控(假的)
  他神志清醒的换了身衣服,使用反转术式治好伤口,从空无一人的领地里走了出来,随着鸫朝雪山出发,领地内的一切生灵都变得萎靡,仿佛失去了活气,颜色也变得浅淡。
  赶在大雪山彻底褪色之前,终于找到朝拜的队伍。
  夜色沉沉。
  他们不知重复这叩拜过程多少次,纯白的雪地里一道清晰无比,蜿蜒盘旋的脚印在山路中。
  悟的视力极佳,望着领头那被风卷起桦色长发的青年,长长地舒了口气。
  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上他心头。
  他感到强烈的愤怒!
  “我们不要欺骗,要坦诚。”
  这承诺回想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他好有演技啊,五条悟气到发笑。
  果然人们只想做一相情愿的事情,哪管你乐不乐的接受。最重要的是,悟可不敢赌那个女疯子肯不肯放过鸫。
  说不定她满脑子都抱着“没错啊,这样我们也算融为一体”的想法欣然接受了自愿奉献的鸫。
  操-了。悟满脑子冒脏话。
  移开视线,在队伍中寻找疑似姐姐的宿体。
  悟可不相信那女孩会错过这一幕。
  忽地,汗毛倒竖,像是被某种阴暗,恐怖的深海生物注视,连心跳都随之紧张,这熟悉的感觉让他瞬间意识到,她果然在。
  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混迹在队伍中,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悟逐一筛选,最终停留在某个高壮青年上,如鬼魅般接近那男人,冰凉的手指按在他脖颈处,轻轻的滑动,指节陷入皮肉。
  有那么几秒,极致的杀欲几乎要溺死这人。
  可“青年”只是轻轻地笑着,没有回头看他。轻快如风声的耳语弥漫过耳畔。
  “你瞧,他多可爱啊,连赎罪的方式都这么幼稚,可我从没有恨过他,我只是厌烦他的不理解和曾经无意伤害过我的那些言论。”
  姐姐开始说话,全然不顾悟想不想听,愿不愿意听。因为姐姐本就是个相当自我的女孩。她从不隐藏自己的情感。
  “鸫像个小老鼠,喜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那双湿漉漉的目光窥探生活。我也曾从鸫眼中捕捉到那一丝艳羡,这种令人作呕,极致疯狂的爱,他也极为渴求。所以,我给他了。”
  “多数情况下,人们心中的十分爱意仅能表露七八分,而世人只能接受五分,再多再浓烈的爱意就会变作灼烧他人的焰火。我们这种在畸形环境下生长的孩子没法明白这道理,当然也不乏愚昧者钦羡。”
  “可是啊,当你的双手,双脚,脖颈,面庞,私-处乃至眼球,声音,无一不被他人渴求,你以为那是值得炫耀的资本吗?不,那不是。那是无数只手,无数张嘴在贪婪地吞咽你,拉扯着你。那些被包装成爱慕的欲-望会一寸寸漫过你的脚踝,胸口、你的呼吸,最后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海,让你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彻底淹没,连骨头都不剩。这就是爱,他所艳羡的爱。”
  “青年”抬起手掌,透过凌冽寒风,轻而易举的将叩拜的鸫的身影困于掌中,像捉住惊慌的鸟雀那般,得逞地笑起来。
  实际上,她没有这么做。
  她很欣赏此刻虔诚赎罪的鸫。
  姐姐摊开手,对着五条悟,微笑。
  “这场长达十年的‘授课’,我的弟弟,满分。”
  第41章
  越靠近山顶风雪越浓烈, 卷着冷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而我们还在一步一叩首的向上走。厚袍已经被风雪浸透,结冰后冻成一结硬硬得布料。这雪山活像个吃人的怪物, 嘶吼着猎猎声响吞噬它的猎物。
  有教徒体力不支倒在雪堆中,起先还能听见虚弱地呻吟声,可没有持续多久,那声音消失。没有人停下脚步救他, 我们这一路便是奔着死亡前行。
  北海道那晚, 滴滴答答落着水珠阴暗潮湿的洞窟中, 她死的很凄惨,避无可避地, 我又回想起那个画面。
  等爬至雪山顶已经是第二日暮色后,老旧的佛龛被霜雪覆盖, 佛龛旁的香已经燃尽,空荡荡的雪山顶只有她的身影, 她应该等了很久, 静静地坐在佛龛边,偏那双眼睛又亮得诡异, 浸着笑意。
  我看见她唇边那抹近乎释然的餍足,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鸫啊,我们一起去奔向自由吧。”那十多年前她带着期许的声音突然闯入脑海,我这才理解其中的含义。
  她口中的自由原来是指要从被万物生灵的爱意绑架中挣脱,从无休止的被需要的怪圈中里逃离, 可这解脱的代价,我终于亲身体会。
  姐姐招手,用轻快的语气道:“快过来呀鸫, 等你好久啦。”
  她还是十四岁的模样,那对潮湿如苔藓般的眼珠温柔地注视我,语气轻快得像从未经历过苦难。
  我迈着冻到毫无知觉的脚,一浅一深走至她身侧坐下。
  姐姐学着曾经的样子,捧着我的脸擦去雪水,又吹了吹被冻到发疼的眼睑。
  “鸫,被万物生灵爱着的感觉如何?”
  “很痛苦。”我重复这句话,指尖冻得发僵,连带着声音都在发颤,“真的好痛苦。”
  回想这些年的经历,我好像没多少快乐的回忆。
  而她的这句笑言几乎摧毁我全部的信念,一切的记忆瞬间被带回到白塬老宅的某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