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情摇头:“我哥呢?”
“还在手术。”闻觉说。
“怎么这么久?”
“右侧手腕伤得很重。”
听到闻觉这话,秦情眼前随之浮现出红色血肉底下扭曲着的白森森的脆弱腕骨,他猛一弯腰,登时就是一阵干呕。
闻觉拍拍他的后背,愁眉不展地说:“再休息会儿吧,手术结束我叫你。”
秦情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闻觉特别明白那个眼神,他无声叹了口气:“行,我带你过去,咱们一起等。”
在手术室外,秦情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个多小时。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医生开门走了出来,闻觉立刻迎上去,简短询问了几句手术情况,并对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医生说这是他分内事,又说:“已经尽最大努力了,右手功能最终可以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说不好,得看后续具体情况。”
一块巨石陡然沉入秦情心底。闻觉走过来跟他说话,他也什么都没听清,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
封存做了一个特别特别长的梦。他在梦里见到了爸爸,见到了妈妈,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还见到了好多画笔。
他在梦里,背着满书包的颜料,他对爸爸说,他要去山顶写生,他说只要能够看到最美的景色,就一定会创作出做美丽的画作。大家都说山顶的风景最好了,所以他一定要爬到最高处。
听到他的计划,爸爸对着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把那些丁零当啷的门锁,全部藏到了沙发背后。他又转头去看妈妈,他说:“妈妈,妈妈,我要去爬山了!我一定会登顶的!我是不是很勇敢,我是不是让你很骄傲?”
可是妈妈在打电话,她在谈大生意,无论封存怎么拉拽她的衣袖,她都没有转过身来。
没关系。只要我攀上山顶,妈妈一抬头,就能见着我了。
封存开始爬山,背着颜料、画笔、还有画布、画框。他这一路走得好顺畅,走过了满山的杜鹃,穿过了密集的灌木。这儿可真是太美了!半山腰甚至还有积雪。他最喜欢看雪了。他很想停下来玩一玩,想要闻闻花香,摆弄叶子,想要堆雪人。
但是不可以,他没有时间了,他要去山顶,他要让妈妈看到他,爸爸也正对他充满了希望呢。爸爸眼睛里的热切是前所未有的,他不能辜负任何人。
他继续爬山,爬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地方,他放眼四望,山顶的景色,不就和白色的画布一模一样吗?
他卸下背包,拿出笔,盘腿坐在雪地里,他绞尽脑汁,想要画上几笔,可他的笔尖始终无法落到任何一个位置,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落笔,都会破坏掉这份原本就有的完美。
他很绝望,他觉得自己这一路都白走了,他把画布留在山巅,朝着悬崖之下纵身一跃。
然后他听到有人喊他。
“存哥!”
封存睁开眼睛,耳边有各种仪器滴滴作响,他的身体很沉重,但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可能是麻药还没过劲的缘故。但他眼角有泪水。
“哥,你醒了。”秦情伸手摸他的额头,又用手指蹭去了他眼角的泪,“你别急,我先让医生来看看你。”
医生护士来去一圈之后,闻觉也跟着秦情走了进来:“存哥,大难不死啊。”
封存笑了一下,哑着声音说:“谢谢你。”
“咱们之间不说这些,”闻觉看了一眼秦情,“你们聊,我出去打个电话。”
秦情坐到了病床旁边,他垂着眼睛说:“腹部刀口不深,没伤到内脏,左侧手腕有些皮外伤,右侧......右侧伤到了神经和骨头,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说不好。”
“我刚在梦里,又坠了一次崖。”
“什么叫又,”秦情握着封存的手指,摸了摸,“你在马儿山可没有掉下去。”
“嗯,是我不严谨。”封存说,“但我在梦里没有遇到你这个从天而降的英雄。”
他说:“有个封存已经死了,我感觉得到。”
“......那我的封存呢?”秦情问。
封存动了动手指:“你不正拽着呢吗。”
秦情俯身吻了他的手背:“对不起哥......都是因为来找我才......”
“我如果是在停车场、大马路、工作室,或者任何一个别的地方碰到李文杰,我都会死。”封存说,“没关系,我这只右手不要了也没关系,你不是要让我过好日子吗,”他看着秦情,笑得很温馨,“我怕什么?”
秦情咬着嘴唇点头,他的牙齿都在打颤:“画不了画怎么办?弹不了贝斯怎么办?纹不了身,穿不了环——”
“还惦记穿环那事儿呢,”封存说,“那次之后再没干过了。”
“为什么?”
“你不是不喜欢吗。”
秦情睁大眼睛。
“至于画画之类的......”封存说,“是那个死掉的封存愿意干的事儿,不是我。”
秦情有些没听懂。封存慢慢跟他讲述了很多往事,包括玛瑙山的事情。秦情发现迄今为止的一切终于变得有迹可循了。以往的封存就像是个装在玻璃橱窗里的假人模特,没人在乎他完美的表象之下,到底藏了些什么。
而现在的封存,总让秦情想起剔骨还父的哪吒。
“上衣脱了,我看看。”封存忽然说。
“什么啊!?”
“后背。”封存说,“秦昼烧了哪儿?我看看。”
秦情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依着他的意思脱下了衣服。他背对着封存,伸手指了指后腰左侧,有一块褶皱的皮肤:“就这一小块。”
封存抬起左手,摸了摸,心里若有所思。
秦情盯着地面,心里有一些尘封已久的东西,慢慢翻涌出来,他有些走神。
下一秒,他听到封存十分冷静地打了一声招呼:“妈。”
第64章
这是秦情第一次亲眼见到封存的母亲, 周老师的亲姐姐。他有些紧张,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刚才听过封存讲述那些过往之事,这种紧张变得不再那么单纯:他担心自己没能给封存母亲留下一个好印象, 同时又担心封存母亲给封存带来一些压抑的感受。
所以,他快速穿上了衣服。
所以, 他说完一句“周阿姨好”, 留在了病房里, 没有离开。
周女士对着秦情微笑点头:“马儿山的事我听说了, 阿姨谢谢你。”
秦情张了张嘴, 想要解释,封存不动声色对他摇头, 秦情也就没多说什么。
“我来之前,跟医生通了电话。”周女士走到病床旁边,没坐下,只是用淡淡的目光打量着封存, “最坏的结果你知道吗?”
“知道。”封存说。
“那我不多说了。”周女士叹了口气,“我就问你一句,这种后果,当真是不可避免的吗?”
封存没说话。
“我从小就教育你, 做任何事情都要把后果考虑清楚。你一个人在车上睡觉,显然就不明智!”
“您这是第二句了。”秦情冷不丁在身后吭了一声。
“什么?”周女士很诧异地回头。
封存偏头咳嗽了两声, 周女士的注意力, 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她端起床头的杯子,问他:“现在能喝水吗?”
封存点头。
周女士扶着他的肩膀,喂他喝了一口水。
等封存躺下,周女士又站了起来, 她并不喜欢沾染病房里的一切事物,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心里膈应。刚才拿起水杯,纯属是出于本能的一种无奈之举。
“我知道了,妈,以后注意。”封存偏头看着秦情,“去问问闻觉,这附近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秦情知道封存是想把他支开,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秦情走后,周女士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这孩子跟你......?”
“是那种关系。”
“他不是秦昼的弟弟吗?”周女士压着声音,却掩盖不了语气里的惊讶与斥责。
“现在是我的弟弟。”封存说。
周女士摇了摇头:“你打算这么瞎折腾到几岁啊?三十了!儿子!你就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事业和家庭,你抓住了哪头啊?今天这事儿我都没敢跟你爸说,我不敢说,我不知道说完之后他又会如何看待你!我真的很不希望看到你们父子关系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那你怎么看待我啊?”封存说,“一事无成?丢人显眼?”
“我......我怎么可能认为你丢人显眼!你是我的亲生儿子!”
封存说:“我没有我爸的艺术天分,我永远达不到他的标准,从他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天,我们的关系就已经无法挽回了。这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问题。”
“你爸的确有你爸的问题,但你——”
“为了一段完全没法挽回的父子关系,你让我在他面前曲意逢迎,这是你的问题。”
周女士大睁着眼睛,随即皱紧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