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倾尘没有作声,他折身回到榻侧,她的睡姿委实称不上雅观,他低声一笑,垂指将她蓬乱的发丝小心理顺,舍得么,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是舍不得也要舍。
余生所愿。
惟卿长安。
第64章
沈衔月醒来的时候。
人已经在三千里外的北凉。
红蜡干,兰香烬,碧纱窗外,朦胧可见黄烟孤直,冰笋滴翠,目光所及,惟余大片大片的苍绿与银白,仿佛一场落不尽的雪,由冬入春,不知南北。
沈衔月堪堪支起身子,青丝从瓷枕边缘滑落,寒凉霎时浸没脊骨,她不自觉拢了拢锦衾。
冷……
好冷……
这几日,她脑子里一直闪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她想去找他,她要去找他,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这具该死的躯壳,她在同记忆的搏斗中不断沦丧,愈陷愈深。
时倾尘点了她的苍谷穴,按理来说,她本应该意识全消,可她心中执念太深,虽然无法冲破他的桎梏,却也不甘心就此沉沦,离开军营的时候,她半睡半醒,
意识尚存,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指尖掠过自己掌心时残余的温度,沁着一丝冷,宛如素月流坠,淅洒冰湖。
她知道……
他舍不得自己走……
“子川!”
这一声。
刺穿记忆的薄膜。
恍恍然,若大梦初醒。
沈衔月蓦地撩开帘栊,赤着脚就往外跑,还没等她跑到廊下,忽被一人拦腰抱起。
这些日子,叶三郎始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直到从郎中那里得到她已无大碍的诊断后,他才敢去忙些生意上的事情,却也是忙一阵便要回来瞧她一眼,这会子见她醒了,又惊又喜。
“你醒了?苍天保佑!你终于醒了!”
沈衔月还以为是时倾尘,喜极而泣,却在灼灼约约的泪光中发现不是,挣扎着就要下去。
“他人呢?”
叶三郎把她搂入怀中,他不敢搂得太紧,生怕不小心伤到了她和她腹中的胎儿。
“你疯了,寒冬腊月,冰天雪地,鼻子都能给你冻掉了,你敢光着脚往外跑?”
“你放开我!”
“衔月,你听我说!你现在怀着身孕,就算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应该好生珍重啊。”
沈衔月微怔,她顺着叶三郎的视线,看向了自己的小腹,那个地方,比她记忆里的似乎又鼓了些,她咬了咬干涩的嘴皮,指尖下意识缠绕住叶三郎的衣襟带子。
小生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她的腹中不安地扭动起来,明明才三个月,这个孩子应该还没有成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羁绊,一头系在孩子身上,一头系在自己心里,她忽然恨上了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她不得不顾及着自己的性命,不得自由,不得往生。
沈衔月指尖缠绕得越来越紧。
风雪中,依稀可闻帛裂之音。
这个孩子……
这是时倾尘的孩子……
这是她和时倾尘的孩子……
她绝不能让这个孩子出事……
沈衔月阖上眼,轻轻吐了一口气。
“好……你说吧……”
叶三郎却忽而沉默了。
说什么?
他该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他,应该告诉她真相吗?
李元彻没有死,他贴身穿着金丝软甲,侥幸捡了一条性命,逃出来后,他改换容颜,潜入禁苑,勾结作宁王时笼络的一众乱臣贼子,趁着北凉战事吃紧,操戈而起,直捣长安。时倾尘为挽江山社稷,护边疆安宁,留魏不疑在燕山驻守,自己则直奔长安,至今不知死活。
这些因因由由,叶三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衔月,你饿不饿?这些日子你昏迷不醒,我都是用汤匙小口小口喂你,如今你既醒了,我这就让人给你拿些吃食过来,左右庖屋一直让人煨着呢,都是现成的。”
沈衔月眼眶灼红,这都什么时候了,他问自己饿不饿?他居然问自己饿不饿?!
“时倾尘呢?我问你时倾尘呢?”
叶三郎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纵然能瞒她一时,终归瞒不了她一世。
“他——”
“主子!长安——”
正在这个时候,逍遥疾奔而入,在看见沈衔月的一瞬间,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完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闯祸了……
沈衔月听闻“长安”两个字,遽然松开了手,侧头看向逍遥,她的嗓音不自觉轻轻颤抖起来,眸中闪烁着三分希冀,三分焦急,三分惶惑,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与决然。
“说!长安怎么了?”
“长安……”
逍遥抿了抿唇,他真是恨自己嘴快,怎么就把“长安”这两个字给说出去了,他瞄了眼叶三郎的神色,忙改口道,“没,长安没怎么,我就是说,长安那边送来两匹时兴丝绸纹样,我想着,主子抽空陪姑娘去看看,或是裁衣裳,或是留着送人,都是好的。”
这个说辞。
沈衔月如何肯信。
她望着缄默不语的叶三郎,眸光微动,下一瞬,她抬指拔下金钗,霍地抵在自己颈间。
叶三郎伸出手,却不敢贸然去夺。
“衔月!别这样!”
沈衔月的手微微发颤,金钗锋利的尖端在颈间划出两道浅淡红痕,触目惊心,似是折了翅的朱雀。
“让他告诉我!长安究竟怎么了?”
叶三郎别无选择,如果他现在告诉她,或许一时她会接受不了,可是如果他不告诉她,她却有可能会命丧当场,两害相权取其轻,万般无奈之下,他冲着逍遥微一颔首。
“说罢。”
逍遥迟疑了一下。
“主子……”
沈衔月不等叶三郎答言,指腹用力一抵,金钗立时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刺出两粒血珠。
“说,还是不说?”
叶三郎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逍遥,愣着干嘛,还不快说!”
逍遥心想,这话说不得啊,可瞧眼前的情状,似乎想躲也躲不过去了,他硬着头皮开口。
“长安一役胜了。”
叶三郎松了一口气。
“这是大喜事啊!”
沈衔月却像是有了预感似的,眼睛依旧直直地盯着逍遥,喉咙又干又涩。
“他呢?”
“他……”逍遥面有难色,摇了摇头,“不知道……”
叶三郎眉头微皱。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逍遥吞吞吐吐。
“许是消息还没传回来吧。”
叶三郎原也是个聪慧人,瞧见逍遥这个样子,隐约猜到了七八分,连忙拿话来遮掩。
“是啊是啊,美人,长安离这里足有几千里,消息怎么可能传得这么快。”
沈衔月眼睫微微垂了垂。
“是吗?”
叶三郎趁她还在出神,一边抱着她往回走,一边给逍遥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
*
这边,叶三郎安顿好了沈衔月,推开门,果见逍遥还在不远处,没有走。
逍遥听见声音,立即望了过来。
“主子……”
叶三郎抬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小心翼翼地把门合拢,同逍遥一径走到廊下。
“说罢,时倾尘在哪儿?”
逍遥压低了声音,附耳上前。
“现在的确还没有下落,不过属下斗胆猜测,他怕是已经死于大徵皇室的诬陷倾轧了。”
叶三郎看他一眼。
“此话从何讲起?”
逍遥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
“属下一直盯着长安和燕山的动向,昨日,长安传来捷报,属下偷偷截了这个抄录下来。”
叶三郎接过文书,徐徐展开。
“这是……功臣的封赏名册?”
逍遥点了下头。
“是。”
叶三郎看着,眉头不由得越皱越深。
“不是时倾尘带兵平乱的吗?这上头,首功怎么变成了神策军的副使肖如谬?”
“正是这个蹊跷,这卷名册分作前后两卷。”说着,逍遥抬指往后翻,“主子且往后看。”
“往后看?后面记得都是有罪之臣啊。”叶三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一滞,“难道?”
“不错,时倾尘的名字就在后面。”
叶三郎心一紧,把名册翻得沙沙作响,一个手滑,名册竟是跌进了雪里,他匆忙拾起,还要翻时,却见时倾尘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末一页上,他攥着纸卷边缘,盯着名字后面一行朱批小字发怔。
“斩立决……”
*
大徵。
诏狱。
炭火正旺,几根铁钎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