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青崖不说,沈衔月也能想明白,李元芳要自己,定是要用自己牵制时倾尘的,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凭借李元芳同时倾尘相交多年的情分,他要如何能下得了这个手,若是杀了自己,时倾尘难道不会要了李元芳的命吗,若是不杀自己,李元芳把自己囚禁起来,就不怕逼疯了时倾尘,把皇宫掀了个底朝天吗,时倾尘的本事旁人不知道,李元芳难道还不知道吗。
想不通啊……
实在是想不通啊……
*
狭路相逢。
隔河而望。
青崖双唇微动,忽而翻身下马,给时倾尘磕了个头,高声叩拜。
“属下青崖,参见少主。”
时倾尘凝望着对岸的人,依稀想起他们二人初见时,青崖还是那样的小,那样的瘦,他也是这样跪在地上,求自己给他赐名,然后说出了这句“属下青崖,参见少主”,一模一样,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多大改变,时倾尘喉结一滚,冷声呵斥。
“青崖,你做出了此等背主之事,还有什么脸面拜见我,速速把人交出来,我可以念在昔日的情分,给你一个痛快,否则,建安盟处置叛徒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
青崖笑了一笑,拾剑起身。
“少主,从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没打算再活,我这一条命,从生下来就不属于我自己,如果以后砚墨、断舟、凤箫问起来,烦请少主替我道一句歉,我青崖,对不起他们。”
时倾尘眉目微敛。
“你知道他们不在这里?”
青崖把剑在掌心转了个圈儿。
“是。”
时倾尘眉头愈深。
“所以你也知道我会选这条路走?”
青崖扯了扯唇,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手中虽然持剑,剑锋所向却并无杀意。
“是,少主怕是自己都不记得了,少主从前发过一场高烧,呓语连连,彼时,我在榻侧服侍少主,听见少主翻来覆去念叨着什么甘棠梨,什么北凉,什么永寿,那个时候,我就留了心,后来,我跟随少主赴北凉作战,到了萧关驿路上,又见少主常常对着山岭发怔,想来,这条路定然对少主意味非常吧,如今看来,我果然料得不错。”
时倾尘眸中渐生愠色。
萧关驿路,那是上一世他来来去去的路,也是上一世他追悔莫及的路,如果他没有收到魏不疑的求救书信,如果他决定不去南疆驰援,他原该从这条路回长安的。
他若回了长安……
她许就不会死……
“既知我在此地,为何还要赶上来,青崖,你不会觉得你能凭借一己之力拦住我吧?”
青崖轻轻摇头。
“我怎么敢,只是一样,少主,我说过,从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没再打算活,我也不配再活,我知道,若是遇见断舟他们,他们怕是不舍得对我下手的,所以,我只好来找少主了,与其死在别人手里,我宁愿死在少主手里,少主杀人一贯爽利,我也少些折磨痛苦。”
时倾尘捏着剑柄的指骨紧了紧。
“青崖,我这柄剑,从来不杀无罪之人,你若是现在想明白了,把衔月好好地交给我,我可以启用禁术,消除你的记忆,放你离开,听好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青崖自嘲般地垂下了眼。
“太迟了。”
下一瞬,寒芒骤掠,青崖使剑极快,须臾就踩着浪花闪移到了时倾尘的跟前,探身间,剑锋遽出,时倾尘旋身躲过,飘逸而起的发丝擦过利刃,堪堪断了半根。
事已至此,时倾尘不得不拔剑相应,他们二人之间的剑术高下,就好比术与道,青崖用剑再快,也不过是技艺上的磨炼,时倾尘的剑法早已入骨入心,一风,一叶,都是可以当作剑来使的,二人来来往往交了几次手,青崖便已落了下风,他知道,若是凭借时倾尘的本事,自己早就死了好几次,之所以还能苦苦支撑至今,全赖时倾尘手下留情。
青崖偏头啐了口血沫。
“少主为何不杀我?”
时倾尘一剑打过去。
“青崖,你是死是活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要她平安。”
青崖呕出一口血来,他强撑着,仰起脸,望见时倾尘眸中的不忍之色,凄惨一笑。
“刀子嘴,豆腐心,少主,你对我们这些粗人也就罢了,对人家女孩子可不能这样,你应该嘴甜一点,纵然只有三分情谊,也要说出十分来,你这个样子,十分的情谊,说出口来,一分也不剩了,人家怎么可能不误会你,怎么可能不另寻新欢,怎么可能一直等着你。”
时倾尘微微一怔。
“你说什么?”
青崖嘴角勾着血。
“少主,沈姑娘她心里有你,不然,她也不会轻易跟我回长安,她是听说了你有难,才奋不顾身想要回去救你,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什么误会,我只知道一件事,两个人吵起来,不管是为了什么,不管是谁的错,跟人家服个软儿,谁让人家是女孩子呢,你们彼此心里都装着对方,有什么是迈不过去的,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话毕。
青崖陡然撞向时倾尘手中的剑。
第72章
霎时间,当空掠过一道赤芒,劈开的殷红溅了三两滴,刺入时倾尘的眼眸。
“青崖!”
青崖脱力双跪在地,脊背却是依旧挺得笔直,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勾作一抹惭笑。
“对不住……少主……若有来生……青崖一定……偿过……”
时倾尘喉结滚动了一下,来此之前,他恨毒了青崖,他可以接受别人的算计,可他难以接受这个算计来自于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两世爱恨,两世生死,他早已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在得出这个猜测的时候,恨不能一刀一刀活剐了青崖,如今,青崖就这么死在自己跟前,他不是应该感到畅快吗,他不是应该大仇得报吗,可为什么,他的剑在抖,他的心在痛。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当他活着,你盼着他死,可等他真的死了,你又盼着他活。
于是,时倾尘想起那些在岳麓书院飘渺不可得的年岁,松窗云日,竹烟波月,青崖几个等他散学,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孩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枕着胳膊,在窗下躺得横七竖八,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逗趣,有时候,时倾尘的功课没有作完,师父压着不肯散学,青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糕点吃食,悄悄从窗屉子递进去,糖霜洒出些许,倾于书卷之上,亮晶晶的。
风扑面,三分凛冽,三分血腥,还有二分暖然,二分甜涩。
记忆里的糖霜倏尔化开,化作冰冷的寒光,又在下一刻,掺了红,淌满地。
一声叹。
时倾尘垂手合拢青崖的眼皮。
“少主,不好了,车轿是空的,沈姑娘并不在其中!我们中计了!”
时倾尘的神情并无多大波澜,当他看见青崖单枪匹马,横在对岸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包括这个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他心里也有了计较,这会子沈衔月应该到长安了。
“少主,我们是否要马上追赶!”
时倾尘收了剑。
“不必了,追也追不上,你们随我回长安,留下几个人,寻个好棺木,把他好好葬了。”
*
大明宫。
奚谓小步而入。
“陛下,燕世子于宫外求见。”
先帝去后,李元芳为表孝心,说要守孝三年,虽然一直没有正式
继位称帝,但是阖宫里的人全都改了称呼,一口一个陛下叫着,不敢有半点不恭敬,甚至比从前对李承赫更要警醒。
宫里的人闲来无事,最爱嚼舌根,当年,李承赫还在位时,这些人也有偷偷议论过承继大宝的几位皇子,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用赌坊里的博戏来下注,最热门的人选当然是李元洵,也有人下注李元彻,可是这些宫人赌来赌去,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皇位会落到李元芳头上。
李元芳……
这怎么可能……
生母早亡,面容尽毁,朝中了无助力,这几个,摊上任意一个都会毫无争宠的可能,更何况李元芳全都摊上了,在大家的心中,李元芳除了挂了皇长子的虚名,几乎是一无所长。
谁又能想到,所谓毁容,不过是李元芳的休养生息,敛藏锋芒之计,在得知李元彻暴毙狱中,李元洵受伤不起,其余几个皇子以及他们的生母俱被软禁监管起来,宫里宫外,朝野上下才终于意识到了李元芳的可怕之处,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忍耐这么多年。
着实……
骇人……
李元芳也确实是颇有手腕的,细数古今青史典籍,凡有改朝换代之事,哪一次不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认真算下来,李元芳的登基倒是伤亡人数极少的一次,虽然听起来吓人,死了先帝,折了皇子,但长安城内外的百姓却并无多大损伤,仿佛一出折子戏,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戏落,一哄而散,谁理会皇位上坐的姓赵姓钱,亦或姓孙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