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把人家扶起来。”
“是,这位公子,实在抱歉。”
此时,又闻马蹄震地之声。
“驾!驾!”
从后面追来的逍遥瞧见自家东家摔成了这副德行,气得一跃而下,拔剑而出。
“你们赶路不知道看路吗,若是我们东家摔出了个好歹,你们几个赔得起吗?!”
叶三郎被凤箫搀扶着,缓缓直起身子,他虽然摔得狠,幸而雪是新下的,又松又软,他并不曾实打实地伤到什么地方,他理了理袖袍,说了声,“不妨事。”
时倾尘定睛一瞧。
“叶公子?”
叶三郎也是一愣,复又一喜。
“是你啊!太好了!衔月呢?”
时倾尘眉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不曾和你在一处吗?”
叶三郎脸上流露出惘然的神情。
“不
是你的人把她带走的吗?”
时倾尘喉结一滚,猛烈缰绳,调转马头,扬尘而去。
凤箫几个互相看了一眼,也忙翻身上马,疾驰追上。
当地,一时只剩摔懵了的叶三郎,以及虽然没摔也是一脸懵的逍遥。
“东家,我们怎么办?”
叶三郎踉跄着牵来马。
“还能怎么办,追啊!”
*
时倾尘疯扬马鞭,银鬃猎猎,掩入残阳日暮,尽数染了红。
他眯起眼,明明是极鲜艳亮丽的颜色,映在他的眸中,却是那样刺目,那样狰狞,他的脑海中复又浮起了上一世沈衔月临死前的情景,也是这样大的雪,也是这样深的红,他拼命策马跑回长安,可是,终究是迟了,终究是太迟了,白与红将一切来不及言说的爱与恨掩埋,青山淡,哓云浓,雪满长安道,她就那样死了,死在一个冗长的冬日。
不知不觉间,时倾尘的眼下已是一片湿凉,他如竹似玉的指骨泛着斑驳与破碎的颜色,他无心理会,只管把马缰绳勒得发紧,任由那点湿凉凝结在铺天盖地的冰雪里。
掉落不知名的年岁。
*
沈衔月的病终于有了一二分起色,这一日,她披上鹤氅,想要出去透口气,这一路走来,不是乘车就是驿馆,她都快忘了怎么走路了,她才推开门,就被青崖安排的人劝了回去。
话虽不重,语气却是不容商榷。
“姑娘好生养着,不要乱走。”
沈衔月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明白哪里不对劲,她想了想,耐着性子,唤来了青崖。
“沈姑娘找我有事?”
沈衔月认真凝视着青崖的眼睛。
“青崖,你同我说实话,时倾尘他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你要派人监视我,看守我?”
青崖心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沈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这天寒地冻的,你又有孕在身,万一有个闪失可怎生是好。”
沈衔月轻轻摇了下头。
“不,不对,还是不对,你既说,时倾尘犯了重罪,性命垂危,街头巷尾的人素来最爱嚼口舌,可为何我们一路行来,并未听见有人谈论起这桩新闻,还有,我们若为救人而回,难道不该躲着衙役守军之流吗,可你专门挑这些有门有脸的驿馆歇脚,竟比使君还要仗义。”
青崖一时哑然。
“这,这是因为你怀……”
沈衔月打断了他。
“还有,从前不管有什么事,时倾尘一向是派凤箫来的,你们几个人中,我也同他最为相熟,为何这次却派了你来,青崖,你究竟是不是奉了时倾尘的话前来,又或者,我换一个问法,你究竟是奉了谁的意思,妄图诓骗我,牵制他?”
青崖神情遽变,掠剑而起。
“沈姑娘,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看在少主的面子上,我现在还不想动你,希望你也能顾及着腹中孩子,不要让我为难。”
沈衔月咬了咬唇,掌心覆上微微隆起的小腹。
“好,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只有两个问题,你奉的究竟是谁的意思,你们在我的身上,在他的身上费了这么些心思,又是想要得到什么?”
第71章
青崖不言语,折身而去。
“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不说也行。”沈衔月阖上了眼,“那你总该让我知道,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木门“吱呀”一声关拢。
“长安。”
*
时倾尘扫视着眼前的大徵舆图,建安盟的纸鸢往返尚需时日,也就是说,现在传回来的青崖的位置定然是不准的,从朔州到长安共有三条道路可走,其中,水路有一,陆路有三,若走水路,可从泾水顺流而下,若走陆路,或走陇关驿路,或走萧关驿路,或走延州驿路。
时倾尘想起已有许多时日不曾见过沈衔月了,他的眸光不觉一黯,许久才又打起精神。
沈衔月身怀有孕,容易晕船呕吐,纵然青崖全无人性,为省事计,也不至于如此,所以水路可以率先排除,那么剩下的三条路呢,时倾尘陷入沉思,这三条路中,陇关驿路最近,萧关驿路旷阔易行,延州驿路绕了好几个圈子而且崎岖难行。
青崖会选哪一条路?
按照常理来说,延州驿路可以排除,但是事无万全,时倾尘同青崖相处多年,对彼此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青崖绰号“崖头草”,最是个鬼机灵的性子,反侦察意识拉满,他完全有可能选择这条最远也最难走的路,也就是说,这三条路都有可能。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砚墨,你走延州驿路,断舟,你走陇关驿路,凤箫,你走泾水一路。”
“那少主呢?”
时倾尘手挽马鞭,在舆图上轻轻一点。
“我走萧关驿路。”
*
千峰裹素缟,万径绝人踪,孤冷一影倏然掠过枝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山路盘曲恍若龙脊,此处原本用来指路的石碑深埋于雪,茫茫白雾中,依稀可辨三个方向。
士卒禀道。
“青崖将军,再往前走就是岔路口了,你看我们应该走哪一条路?”
青崖勒马山头,极目远眺。
“这几条路,分别通向何处?”
士卒认真说道。
“一条通往长武,可从泾水下长安,亦可走萧关驿路,一条通凤翔,走陇关,一条可从三川至三原,再至长安,就是兜来兜去绕了些,若走这一条,定要耽搁些时日。”
青崖点了点头。
“你说,少主会在哪条路堵我们呢?”
士卒挠着后脑勺,笑了一笑。
“这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估计,这几条路上应该都会有人来堵吧。”
青崖也笑了一笑。
“是啊,少主那样谨慎,都会派人来堵的,怕,来的人还是旧相识呢。”
蓦然间,忽听“咔嚓”一声脆响,偏头望去,原来是崖头一只枯枝承受不住积雪重压,折腰而下,在这个空旷荒芜的地方,这样细微的动静竟似震碎了整片山林的寂静。
青崖视线追寻枯枝下坠的影子,缓缓垂目,万丈之巅,但见斜阳烈焰,灼灼山雪,青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辛酸参半,他虽然一早就知道自己是李元芳埋在时倾尘身边的人,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李元芳固然于他有恩,那么时倾尘呢,时倾尘就对他无恩吗,如果他遇见了曾经同吃同住同玩同闹的几个人,他真的还能拿得起手中的剑吗,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一生……
悠悠一场大梦啊……
士卒见他不作声了,又拱手道。
“还请将军拿个主意。”
雪落满襟,青崖抬指轻轻掸去。
“我们走萧关。”
士卒应了声是,又问。
“将军如何确定,建安盟主一定不在萧关一路?”
青崖眉梢沾染了一抹苍凉。
“不,我确定的不是他不在萧关一路,而是,他一定在萧关一路。”
士卒一时默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青崖勒马回转,声音散在这亘古的苍凉里,听来,平添几分料峭。
“走吧。”
*
萧关。
驿馆。
沈衔月不知道青崖打的什么主意,已有许多时日了,他们一直耽搁在这里,后来,甚至连青崖的影子都瞧不见了,门外的几个守卫虽然不算粗鲁,却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比起青崖,他们同沈衔月没什么感情,说话办事,也就更不客气。
沈衔月碰了几次灰,终于放弃了向他们打探消息的想法,事已至此,上一世的因因果果在她的脑海里渐次清晰
了起来,李元彻死得不算冤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该死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这个黄雀,自然也就只剩下了大皇子殿下。
李元芳。
她早该想到这个人,从太傅府并不良善的初见,到燕王府他神秘莫测的行踪,从他诡异狰狞的面具,到他卓绝超然的剑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是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