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可以不想的,也本是可以不提的。
明明知道,在隐瞒身份这件事上,挑不出半点错。
明明知道,现在并不是什么好的时机,可偏偏情绪不可控地一点点迸发出来。
睫毛轻颤出的水滴宛如落泪,黎清雨一目不错地看着她,闪着流波碎光的眼中,一点点升起雾气。
“沈枝意,究竟谁把谁当做任人拿捏的宠物看待?”
泪珠模糊了眼睛,就连视线都遮挡不清,偏生不愿移开目光,就这般狼狈的倔在那里不肯低头。
“你笃定了我下不了手,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即便竭力维持着平静,眼角的泪珠却是不可抑制得滚落,一滴滴砸在水面。
她抬手,握着她手腕微微使力,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手被轻松制住,又一把甩开。
“我要说你是骗子,你定会开口反驳。
是啊,堂堂沈枝意怎么会骗人?说的话句句是真,不解释不反驳,半真半假,模糊着概念,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蠢笨的是我,识人不清的是我,一步步走到这里的亦是我,和你沈枝意又能有什么关系?”
被泉水打湿的发丝凌乱的沾在脸上,眼泪将落未落地缀在眼尾泛出浅浅的晶莹。
“我知道你要什么,沈枝意。”
少女含着泪笑了起来,泪珠砸落在水面转瞬即逝,随着燃起的桀骜斗志,像只被捕的孤狼,暂时的俯首只是为了一击必中地捕获。
她抬手,指腹轻柔地落在狐狸脖颈处伤口,声音清脆而利落。
“正如先前的道理一般,你想要的是你想要的,与我又能有什么关系?”
空气中仿佛有瞬间的凝滞,微妙而危险的气氛在这寂静中愈发浓郁,却又在狐狸得一声轻笑中打破了沉寂。
“嗯,这样啊。”
沈枝意慢慢悠悠开了口,眸光却是长久地停留在她眉眼之上。
早在魔域时,便隐隐察觉出的端倪,在这一刻终于褪去了外壳,直截了当的展露出锋芒。
黎清雨从来不是蠢笨,反倒是道心通明,对境不染,干净地没有一丝杂质。
正是这样一个人,才能十年如一日的守着沈枝意三个字翻越万水千山。
也正是这样一个人,才会为了丁点师徒恩情,甘愿活成一柄利刃,飞蛾扑火般,情愿赴死。
她知晓实情后的隐忍,出手时的迟疑,一而再而三地拖延,她不是看不出。
人总该有些情绪的宣泄,怨言也好,责怪也罢,哪怕将自己视作仇敌,也好过活成一把剑,来得痛快。
“黎清雨,我错了。”
她微微前倾,伸手想去捧起她脸颊,又在指尖得一丝颤抖中放下。
“先前含含糊糊不肯解释清楚,是因为法则落下的伤势过于严重,你知道的,那时的我,你只需稍稍用力,我便再无生息可言。
后来呢,我想你亦是明白,我在害怕。”
水面轻晃,指节穿过水流的阻力扣在一起,而后小心翼翼地攥紧。
“黎清雨,我啊,一边跃跃欲试期待着你认出我,一边又战战兢兢地担心你厌恶,在进与退中摇摆,只期望这路程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只是总有这一刻的,对吗?”
沈枝意笑了起来,漆黑的眼眸中蕴着炽热的光亮,她牵着她手掌放在心口,灼灼地光好似要将人烧之殆尽。
“是从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呢,我也记不清了。”
“只知道无数次我在看着你时,便想,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剑穿破了我胸膛,似乎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黎清雨,前面就是极乐宫,我的妖丹就在那里,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可要杀我?”
抵在心口的指节微缩,片刻的沉寂后,水面轰然炸起,银白的剑身反射出狐狸带笑的眉眼。
水滴浮在半空如同飘浮无际的烟尘,被灵力蒸发,荡出大片雾气。
“沈枝意,我啊......”
第65章
在遇见狐狸之前自己是什么样呢.....
该是一柄利刃,锁定目标,出鞘,刺入,擦净,收回,干脆地不沾染半点情绪。
又或许是一只老鼠,藏匿,蛰伏,等待,终日困在暗处,唯一的光亮便是收网之时剑光的映射。
她从没有觉得委屈,甚至会有一种本该如此的觉悟,毕竟自己这条命,本就是营里给的。
可又是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丝贪恋的。
大抵是某一次任务后看到被父母牵着的小女孩,又或是在闹市隐匿中瞥见得晶莹糖果。
会有那么一瞬的幻想,或许自己可以拥有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是独独属于自己的,那便也算与这尘世多了一抹牵绊。
可没有人比自己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刺客,活在暗处的影子,虚无的存在,说不准哪一日运气差了些,便也就无声无息消散于世间。
白老头说过的——因果,牵绊,这些只会是绑在脚踝的枷锁,叫人迈不开脚步,提不起剑。
没错,本该是这样的,孑然一身杀进妖族,干错利落地刺向沈枝意,成也好败也好,总归落得无悔二字。
可法则崩塌了,那一日她站在山顶,清晰地看到了,云层断裂,一整片天空如同破碎地玻璃,蛛网般裂开,继而黑暗吞并,无数地火球砸落后,像极了末日最后地欢闹。
这世道在最为兴盛之时,迎来了猝不及防地衰落。
结界开始落下,诡异蠕动地尸身,地底爬出地肮脏生物,长着脓疱肉瘤地活人......那些盛世里掩盖下的肮脏,井喷似的一个接一个冒出。
地面是厮杀争斗,天边是仙人补天时晕染地祥云。
她时常看着血泊中映射出祥云地光亮怔怔出神,又在沈枝意三个字中,慢慢握紧长剑。
她得活着,至少在找到她之前,她得活着,哪怕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她也要活着。
直到她遇到了狐狸。
好像这荒芜的世界里撕裂出的一抹微光,刚刚好落在身上。
在快要濒临窒息时,伸出的援手,将她脱离水面,带来了鲜活地呼吸。
困在原地的少女本能地拥抱了唯一她能拥有的救赎,在漫无天日得循环中找到了新的期望。
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有拥有什么,比如一只性格没那么好,嚣张跋扈的小狐狸。
是第一次生出了活着的感觉,或许自己可以更像自己一些,比如扎进人群里,讨价还价,再买几壶清酒,回家与狐狸一醉方休。
更是头一次纵容自己狼狈哭泣,任性妄为地将脾气发泄在狐狸身上,并坚定地知道——她的狐狸不会走。
哪怕她是沈枝意。
其实狐狸的身份并不难猜,再早侍人村时,便有所察觉,仙人,神树,守仙人,那个更高的世界,自己从未去过,但狐狸却是游刃有余。
可这份来之不易地相伴过于珍贵,无论如何,她都不许自己打碎,将错就错,稀里糊涂也便说服了自己。
这世界唯一能够骗到自己的,从来不是狐狸,而是她自己。
就像在法则崩塌后的无数次回身地眺望,她清晰地明白,无生营早已随着天道的翻涌,化为时代的灰尘。
可依旧固执地认为只要任务还在,这时代巨浪也无法抹去星火的余留。
便是这般,带着一副画像,反反复复将沈枝意三个字刻在心底,在八百里的太行山脉打转。
走不出的不是这副□□,而是躲在躯壳中的不愿认清现实的灵魂。
其实早该明白的,对吗?
早在丰泽都拿到化形丹时,早在侍人宗斩下仙神之时,早在念觉寺幻境时,早在折戟口守城之时。
白老头从不是要杀沈枝意,他啊,算计一生,却在法则崩塌前夕明了——顺应天道。
哪有什么最后地棋子,他给每个人分出地任务,只是期翼着这些星火带着信念能够活着久一点,再久一点。
因缘造化,路程轨迹,做与不做,最后的抉择都在自己手中。
就像寻到归处的孙砚南,就像念觉寺那黄粱一梦。
在法则崩塌那一刻,因果消散,自此无生营有了生路,他给了她最大程度的礼物——便是自由。
“所以,黎清雨你要杀我吗?”
黎清雨在恍恍惚惚间,好似看到了从自己身上剥下的影子,举起了匕首。
水面炸起,无数地水滴悬浮于半空折射出黎清雨坚定的眉眼。
剑芒闪过,大片灵力轰出将水滴分割,击碎,又化为水雾,不痛不痒地飘散,撒落。
沈枝意没有躲,眼中的炽热好似要将人烙印其中,剑光落在她身侧,不偏不倚斩落了一缕发丝。
四溢得灵力在瞬间收回又重新聚集在少女身上。
墙壁嵌着的水晶散着柔和的光落下,沈枝意好似在那一瞬看到昙花的绽放。
“沈枝意,我啊.......该杀的是自己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