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卿一层一层剥开手中的纸包,露出里面叶澜生的相片,那是他之前跟先生求的,虽然经常见面,夜里睡觉前,他还是禁不住要拿出来看一看。
相片被伸到陈师傅眼前,“您以前常说,我爹生了一双多情眼,是这样的吗?”
“是,这双眼睛跟你爹一模一样,眉毛也像。”陈师傅抬起眼睛,看着玉芙卿,“这是你兄弟?看来你爹在外边发了大财啊。”儿子穿的这样周正,肯定发了财。
“不是。”玉芙卿把相片重新包好,又问了一句,“我跟我爹像吗?”
“不像。”陈师傅拨拉一下火堆,看着他手里包好的相片,“你自己看啊,你跟你兄弟也不像。”
玉芙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脑袋里轰隆隆,如春雷翻滚,听不见身后陈师傅的叫喊,也感受不到浇在身上的冷雨。
为什么是叶澜生?如果这是一场错误的人生,换走他人生的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叶澜生?
他艳羡过,他爱慕过,又偏偏往他心口扎下最深一刀的人。
———我替你在泥沼里跋涉了二十多年,到头来,最嫌弃我脏的人,反而是你。
———命运还要我爱上你,为你伤心,为你痛苦。
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
黑云压得很低,天色乌沉沉的,玉芙卿漫无目的走在曲折的小巷子里,手里曾经被珍之惜之的相片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瞬间便被泛滥的污水卷走。
天地这么大,此刻却没有一处他的容身之地。
玉芙卿走啊走,从白天走到黑夜,从大雨滂沱,走到月朗星稀,最后兜兜转转,他又走回了霓春楼。
这样的天气,没人来听戏,楼里黑沉沉的,一点光亮也没有。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迷迷糊糊扒开后台梳妆的小屋子,倒了进去。
他知道这是哪里,这是他第一次被侵犯的地方,这是他所有肮脏命运的开始,如果一切从这里开始,那就再从这里结束吧。
如果当年被侵犯之后,他就直接死了该多好,不会再承受更多男人的欺辱,不会遇到叶澜生,不会知道真相,不用再吃那么多那么多的苦。
说什么先苦后甜,说什么苦尽甘来,全都是骗人的。
他的人生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玉芙卿任由意识涣散,彻底堕入黑暗之中。
突然,手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疼,他缓缓睁开眼睛,亮,亮得刺眼,刺眼的亮光里,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穿着白衣站在光里,看着他温柔地笑。
“我死了吗?”玉芙卿开口问她。
白光里的姑娘笑得更温柔,更灿烂了。
“没死。”他刚才被扎疼的那只手,被人握住,耳边飘来叶澜生的声音。
白光急速退去,眼前是一间白色的屋子,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姑娘被黑色西装的叶澜生挡在了身后。
“你就那么想死?”叶澜生冷脸盯着他,“淋了雨,发了烧,不回家,不吃药,也不去找我,缩在黑窟窿里等死?”
玉芙卿盯着这双眼睛,这双从来都多情含笑的眼睛,此刻冷冰冰的,暗潮涌动。
在气什么?因为玩具不听话,竟然没经过允许,想自己求死?
他侧了侧头,把脸埋进半个枕头里,不去看他。
叶澜生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声音突然温柔起来:“你知道不知道,我顶着雨找了你大半夜,才从后台把你翻出来。”
“我要是再晚一点,你烧不死,也要变成傻子了。”
“你去过我家吗?”玉芙卿闷声问他。
“去了,老太太说,你早上天还没下雨就走了,一直没回去。”叶澜生说,“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要不死不活地把自己藏起来。”
原来母亲什么也没说,玉芙卿埋在枕头里,露出来的眼睛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玉白干净。
昨天早上听到的那些言语,疯了一般在脑子里汹涌翻滚,就是这只手的主人在嫌弃他脏。
他的脏是拜谁所赐呢?
这时候又来装温柔,装博爱,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继续在人间遭罪受苦。
想把这只手弄脏,想把这个人弄脏,让他再也不能风轻云淡地嫌弃他脏。
既然不让他死,那就一起沉沦吧。
“我被人侵犯了。”玉芙卿说。
那只手突然收缩,把他握疼了,玉芙卿闷哼一声,接着说:“没有成功,我用石头砸了他的脑袋,都是血,到处都是血。”
“先生,我杀人了。”
叶澜生悄悄舒出一口气,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发:“没事了,别害怕,杀就杀了,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是……是买糖人遇到的那个老癞子……”玉芙卿的脸颊贴着他的掌心。
叶澜生柔声哄道:“你乖一点,好好治病,剩下的交给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一个安静乖巧,一个柔声细语,仿佛昨日风雨是一场梦,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这时有人送来一个食盒,叶澜生接过来,扶着玉芙卿坐起来,把饭菜摆好,亲自喂他。
玉芙卿只吃了几口,靠在床头,看着叶澜生,突然问道:“先生,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对你好吗?”
“为什么问这个?”叶澜生笑了一下,反问他。
其实玉芙卿这话问的逾越了,作为外边的戏子相好,是不应该问这些的,问这些就是生了心思,不安于现状,想要进家门。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对我也多是打骂,想知道先生这样的人,父母是什么样的?”他歪着头,精神懒懒,“先生不想说也无妨。”
“卿卿真是可怜,没事儿,以后有先生疼你。”叶澜生摆弄着他的手指。
玉芙卿歪着头,目光幽幽地看他。
叶澜生笑道:“这么想知道啊,那就给你说说。”
“我父亲是个商人,不过他更爱读书作画,小时候常常把我带在书房里,亲手教我写字念书,但我性子浮躁,学不会还一心出去玩,总是把书房弄得鸡飞狗跳,他气得不行,又舍不得打我,就开始请先生上门教我,我还是不听话,先生换了一个又一个,等周边再也请不到愿意教我的先生了,那时候正好有了新式学堂,他又把我送去了学堂。”
“我小时候很淘,他一直很有耐心,是个很温和慈爱的父亲。”
“你长得像他吗?”玉芙卿问道。
“不像。”叶澜生说,“他和我祖父都是清正儒雅的长相,不像商人,反倒是像学堂里的夫子。”
“像叶夫人吗?”玉芙卿又问。
“也不像。”叶澜生叹了一口气,“要真说我像谁,可能是像早早就走了的舅舅吧。”
“也因为这个,母亲待我不怎么亲近,她说,我这性子不是传家掌舵的人选。听说外祖家就因为舅舅惹了祸,害了全家。她一直想再生一个,可惜身体不好,没能成功。”
“她打你吗?”玉芙卿想,如果是他,不知道叶夫人会不会喜欢他,亲近他。
“怎么会啊。”叶澜生笑道,“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不喜欢也不过是冷落几分,不会动手打骂的。”
“你会难过吗?”玉芙卿看着他。
“难过什么?其实母亲说的没错,我的性子确实不如祖父和父亲稳妥,父亲说,她受过连累,吃过苦,我要理解她。”叶澜生捏捏他的手说,“你不笑的时候,倒是有些像她。”
“哪里像?”玉芙卿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不是说长得像,是心口都吊着一口气,清清淡淡的,好像跟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叶澜生松开他的手,站起来,“不说了,我去叫医生过来再给你看看。”
病房的门关上,玉芙卿想到初见时候,叶澜生身上那套守孝的黑西装,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无缘得见了。
第62章
玉芙卿在医院里并没有住多久, 身体恢复之后,就回去了。
他继续唱戏,继续陪着叶澜生四处玩乐, 每天依旧回那间逼仄的小院, 一切好像没有变过,又有些不同。
他不再对张氏和颜悦色,恭敬顺从, 看她就像在看陌生人。
张氏谨慎地观察了几日,终于忍不住将人拦住, 冷笑道:“去问清楚了吧?你就是戏子的种, 还妄想当少爷。”
她托人打听了,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这个贱东西根本没胆子去找叶澜生对峙。
玉芙卿冷眼看着她:“我是谁的种不重要, 但肯定不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
“造孽啊, 我怎么生出这种不认亲娘的白眼狼……”张氏又开始撒泼哭嚎。
“别叫了, 你这些招数现在对我没用。”玉芙卿说,“你想不想知道, 我为什么喜欢叶澜生?”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又恶毒的笑,那笑如毒蛇吐出的信子,看得张氏卡了嗓子。
“因为他不行, 我只需要陪他吃吃喝喝就可以,他根本欺负不了我。说起来,你跟叶夫人还挺像的, 都不喜欢自己的儿子, 你打我骂我,叶夫人可比你文雅多了,她生气了, 会让孩子不.穿衣服跪在雪地里,会拿鞭子抽,叶澜生的身子被她活活折腾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