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陈妈问:“要收拾一个房间吗?”
夏清和说:“不用,他晚上跟我住。”
谢忱那颗跌宕起伏了半个晚上的心,终于悄悄地落了地。
“那我现在出去一趟。”陈妈摘了围裙,拿着包出去一会儿,又回来。
这栋小楼另一面临河而建,河上有来回游玩的小船慢悠悠地穿行,夜深了,只剩零星三五只。
船头挂一个红灯笼,在水面映出一片粼粼水光。
夏清和的卧室在二楼,床侧一扇窗里,便是这番桨声灯影的景致。
谢忱看着床头摆放整齐的东西,有些惊诧:“你知道我会来?”
夏清和关了灯,说:“应该是陈妈刚才出去买的。”
谢忱立刻想起那句“我出去一趟”,出去一趟……
第一次上门,就如此明目张胆,他的脸不禁有些红,有些热,幸好关着灯,房间里现在漆黑一片,看不见。
窗户上那层薄薄的纱帘缓缓拉开,有细微的月光洒进来。
一室昏暗里,夏清和趴在床边,眼前是桨声灯影,身后是脸色更热更红的谢忱。
“进来。”他的声音有一丝急迫。
急着在江南水乡里织一场绮丽的梦。
……
累到筋疲力竭,窗外已经不再有小船驶过,夏清和盯着茫茫夜色说:“好像每次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我会更清晰的感受到玉芙卿的情绪。”
“他的沉沦与挣扎,他的喜欢与悲哀。”
“叶澜生不是他的救赎,他自己才是。”
谢忱没说话,只是轻轻浅浅地吻着他的后颈,怀里的人已经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玉芙卿,赋予了玉芙卿这个人物独特的灵魂,不再需要他的指引。
第66章
玉芙卿跟着叶澜生回到苏城的叶家大宅, 在佣人们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直接住进了叶澜生的房间。
颇有一番外面包养的小情人一朝得势,登堂入室的姿态。
叶澜生带他出门游玩过两次, 虽然并没有对他禁足, 但玉芙卿也没自己出去过,比起苏城,他更喜欢看这座宅子。
从大堂到书楼, 从花园到祠堂,他用眼睛细细地描摹这里的一砖一瓦, 想象着叶澜生怎样在这里一年一年地长大, 也想象如果小时候的自己生活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的光景。
春日花园摘花扑蝶,深夜书楼掌灯夜读,年节时鞭炮声里, 在大堂给双亲磕头讨一个红封, 祠堂祭祖, 在亲人期盼的目光中为祖先上一炷香……
这一眼望不尽的家,像极了戏文里唱的王侯公卿之家, 他所有的想象也不过多是戏文里唱的那般。
“小姐,小姐,我的小姐, 你终于回来了。”他刚转到后院,旁边小院子里突然冲出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婆婆,抱住他的胳膊。
眼前的老婆婆头发整齐, 衣着干净, 只是眼泪横流,神情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婆婆, 您认错人了。”玉芙卿柔声解释。
“小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小花啊,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小花啊。”老婆婆说,“我就知道您又跑出去玩了,不带我。”
玉芙卿搀住她的手,柔声问道:“你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把他错认成她家小姐,是他跟这位小姐长得很像吗?会是谁?这段时间他早已经了解到,叶家几代单传,应该是没有什么小姐的。
“小姐,小姐就是小姐啊。”老婆婆抬手去拍脑袋,苦恼道,“小姐的名字?小姐的名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真该死,真该死……”
她拍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眼见着神智已经不清醒了,玉芙卿赶紧抓住她的手:“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不是在这里嘛。”
“对,对……小姐在这里……”老婆婆盯着他的眼神异常明亮纯净,如孩童一般。
“花婆婆,你怎么跑出来了。”一个小丫头提着食盒跑过来,拉住她,“开饭了,今天有你喜欢吃的狮子头。”
“巧儿,小姐回来了,你看小姐回来了。”花婆婆说。
巧儿对着玉芙卿抱歉地笑了笑,挽住花婆婆的胳膊说:“你认错了,这是少爷带回来的玉先生。”
“少爷?对,少爷该睡醒了,我去看看小少爷睡醒了吗?”花婆婆说着,已经脚步利落地跑进了小院。
巧儿提着食盒,立刻跟进去,关了小院的门。
夜里,玉芙卿精疲力尽地趴在枕头上,侧过脸看着叶澜生说:“今天我在后院遇到一个叫花婆婆的,一直喊小姐,她的小姐回来了。”
“是不是看上去,精神不太正常?”叶澜生说。
“嗯。”玉芙卿应了一声,“她说的小姐是谁,你还有什么姐妹吗?”
叶澜生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什么姐妹,她口中的小姐是我祖母,花婆婆是陪着祖母嫁过来的贴身丫头。”
“听说,从小跟着祖母一起长大,感情特别深厚。”
“祖母?”玉芙卿的心跳了一下,难道他长得像祖母?
“嗯,不过祖母生我父亲的时候,难产走了,花婆婆承受不住打击,精神混乱,一直觉得她的小姐还活着。”
“她会把别人认成小姐吗?”玉芙卿问道。
“那倒是没有过,她一直觉得小姐出去玩了,听说祖母性子跳脱,闺中时候,经常偷偷出去玩。”叶澜生看着他,笑道,“怎么,她把你认成她的小姐了?”
“认错了。”玉芙卿盯着床边的纱帘出神。
叶澜生贴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那肯定是因为卿卿长得太好看了,祖母当年可是大美人,祖父外出行商的时候,一见钟情,花了大半个家业才娶回来的。”
“当年,是多久以前?”
“五十多年前了,家里那时候的人,现在就只剩下花婆婆了。”叶澜生一时间也有些感叹,时光过的真快,几十年的时间,宅子还是这座宅子,人却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
在那之后,玉芙卿又见过花婆婆两次,她依然把他当成小姐,还说小姐新买的男装比以前的好看。
看来那未曾谋面的祖母,年少时是个爱女扮男装出去玩的姑娘。
这一日,叶澜生接了朋友的邀约,去河上游船听曲,玉芙卿没跟着去,他给别人唱了一辈子曲儿,一辈子戏,不想唱了,也不想听别人唱。
叶澜生走后,他洗了澡,换上一身素白色的长衫,整个人收拾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推开了后院祠堂的门。
祠堂内摆着叶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也包括叶澜生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
玉芙卿点了三支香,对着父母的牌位拜了拜,说:“就这样错下去吧。”
他这一身污糟,就算认祖归宗,也不过平白给叶家抹黑罢了,让几代人经营的声名毁于一旦。
他从祠堂出来,去看了花婆婆,然后走到叶府大门。
门房问道:“玉先生,要出去啊?”
玉芙卿点点头:“出去转转。”
“小的帮您叫个车?”门房说。
“不用,我自己走走。”玉芙卿走了,从叶府走上热闹的街道,又走向人烟稀少的小路,最后停留在苏水河上游一座桥上。
天很蓝,水很清,世界很安静,玉芙卿对着这个世界最后微笑了一次,然后跳入河中,走了。
风儿还在吹,鸟儿还在叫,河水还在静静地流淌,流入城中,叶澜生躺在小船上,飘在河流中,听着江南甜腻的小曲儿,旁边一个少年正靠在他脚边斟酒。
“什么时候把你金屋藏的娇儿带出来,唱一段京戏给大家听听。”一个朋友举了举手里的酒杯,笑着说。
“能让叶大少带回家的人,能给你唱戏?”另一个朋友挑挑眉毛,“没看到新雏儿都近不了阿澜的身了,倒个酒都得窝在脚边。”
“听曲儿就好好听曲儿,你俩哪来这么多废话。”叶澜生动了动脚,将斟酒的少年赶走了。
少年掀开纱帐,刚出去就发出一声尖叫,跌坐在甲板上。
“干什么呢!一惊一乍的,我的酒都洒了。”一人呵斥道。
“有人,河里有人。”那少年惊叫道。
周围几条船的人都围了过去,已经有船夫跳水救人。
“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的,怕是凶多吉少了。”
“抓到了,抓到了,快拖上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可惜了,还是个漂亮人儿。”有人搂着花娘啧啧道。
“噗通———”
“阿澜,你干什么?”同船的朋友大喊。
叶澜生什么也听不见,他拼了命地往前游,从船夫手中抢过玉芙卿,抱住人往最近的船上游。
人拖到船上,便开始施救。
“没救了,人已经没了。”旁边有人检查过后,劝道。
叶澜生根本听不到,他像是疯魔了一般,重复着施救的动作,一遍又一遍,直到同行的朋友穿过几艘船过来,将他拉开,才终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