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掌心轻轻贴上小腹,似乎能感受小姑娘在动,敲门似的,叩了叩她的肚皮。
阿翩咬住了唇,有些不放心:“大夫,我近日休息得不大好,不知……会不会影响我的女儿?”
“夫人是指……?”
“我常做梦,梦里仿佛是从前的事,我尽忘了,所以也不认得梦里出现的人。每回梦醒,就再睡不着,熬到天亮。一月两月就罢了,只是长久下去,到底不好。”
她说得模糊,其实梦里的感觉很真切,有一双宽大的手掌紧贴在她的小腹,掌心是温热的,那样亲密的姿态,那个人应当是孩子的父亲。
可是泠奴的手永远是冰冷的。
苗崖听罢,低眉沉思道:“我再帮夫人开几味安神药,春季本就容易肝郁气结,夫人不必过多忧虑。恢复记忆一事,终归也急不得。”
阿翩点点头:“有劳大夫。”
“不敢,夫人客气。”
离开潇湘楼后,苗崖到舒王面前,低声将方才白雪亭说过的一一重复,随后又道:“夫人从前用过许多药,大约对洗心有一定的耐药性,臣再开一些能令人神思模糊的药,想来就无事了。”
“照你说的做吧。”舒王淡淡道,“开春了,我不常在芙蓉园,你每回来的时候小心些,莫要让人察觉行踪。”
“是。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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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月花开满城,舒王在芙蓉园休养得差不多,回太极宫当天,先象征性到了太极宫一趟。
圣人睡得昏昏沉沉,半个时辰也没见叫应,青泥便对舒王道:“殿下先回吧。”
舒王颔首,问他:“听子婧说,行嘉早晨来过?”
青泥答道:“昨儿夜里圣人醒了,捱到天亮也没睡,一过寅时,就着人唤了昭王殿下来。”
舒王神色自若,“皇父到底最疼行嘉。”
这话青泥却是不敢接了。
舒王不在意他的缄默,笑了笑,又道:“最近芙蓉园的花都开了,不知可否请示皇父,调一批宫人去莳弄花草?”
青泥:“婢子会转达的。”
这是小事,圣人不会不点头。
舒王又添了一句:“不如就子婧领着人来吧,她在禁宫为奴为婢多年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去芙蓉园放放风也好。”
青泥又点头:“婢子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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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四月,芙蓉园里满植的花朵竞相开放,或粉红或黄紫的花瓣儿打着圈儿,落到宫娥眉宇间,女孩儿们穿着轻盈缤纷的薄衫行走其中,绣成一幅极漂亮的图景。
“园子里每到春天就忙碌得很。”芙蓉园的宫娥对从禁宫中调来的这一批道,“这边儿留三个人就够了,子婧去花房吧。”
子婧低头应下。
从太极宫被调到园子里,许多宫娥不大乐意。宫禁里多的是贵人,倘若得了谁青眼,以后平步青云的机会多了去了。但园子里不一样,只有舒王常住,还是在冬天。春夏花开,简直就是个没油水还不好偷懒的苦活计。
子婧做学生时不抄课业,做奴婢也没研究过捞油水,于她而言,在哪儿都一样。
——如果她没看见花房里那道模糊的背影的话。
那一刹子婧几乎心跳都漏了一拍,她甚至以为自己出幻觉了,否则那珠帘后绰绰的影子,为何会那样熟悉?
分明……分明与她无异!
子婧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撞上珠帘,叮叮当当的响声,嘈杂错乱。
那人正要应声回头,却被身边侍女拦住。
“哪儿来的婢子不懂规矩!别以为进了芙蓉园就能懒散了,若是不长眼睛冲撞了谁,照旧是要打板子的!”
“何故这样疾言厉色?”
那人终于开了口,子婧猛地抬头。
她心口一阵一阵地狂跳,此刻她无比确定,就是……她就是白雪亭!
雪亭没有死,她在芙蓉园里……
她为什么会在芙蓉园里?
然而当白雪亭微微侧过身子,露出高高隆起的肚腹,子婧愈发惊得说不出话来,瞪大了眼睛,立刻捂住嘴巴低头退下,生怕让人瞧出一点不妥。
是夜,子婧辗转反侧,始终难眠。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人人都说雪亭死了?她又忽而复生?明明连三哥都没有找到她的尸骨……
尸骨……
子婧忽地一凛,是了,雪亭遗骨无踪,是因为她早就被人带走了!
那她又为什么不回来找三哥呢?凭她的本事,芙蓉园困得住她吗?
思及此处,又勾连到一个可怕的问题——是谁将她带回来的?
是谁,制造了白雪亭的死亡,将她困在了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子婧心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可是她不敢信,怎么可能呢?
带着无数疑问,第二日,子婧又到了花房。
雪亭没有来,子婧私下找人打探,得知“那位夫人”住在潇湘楼。
园子里的婢子都是生面孔,几乎都是雪亭远游之后才来的,人人都只说“那位夫人”,却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子婧借送花的名义接近潇湘楼,隔着一层纱帘,她看见雪亭侧躺在露台的美人榻上,一动不动,旁边有人摇着扇子。
“夫人,今日的花送到了。”
子婧学着园子里宫娥的语气,雪亭身边的侍女并未觉得不妥,只叫她近前。
子婧靠近了,然而雪亭看着她的脸,却没有一丁点儿反应,完全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彻彻底底怔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哽咽道:“夫人,您叫婢子养的花,婢子拿来了。”
两年前她远游,她答应了她,会好好养东宫的那些花。
这些,雪亭都不记得了。
离开时,子婧恍惚失神,险些摔了一跤。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她要想办法告诉三哥,告诉他雪亭还活着!
芙蓉园不像宫禁,守卫森严,每到宵禁时分,管理其实是松散的,若要寻机会外逃并不难。
难的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宵禁时分的城郊度过一夜。
子婧独立郊野,心急如焚。
忽有一支队伍踏着夜色而来,马蹄声整齐划一,最后头缀着一架素净的马车,车上悬了一块蝉状木牌。
借着月色,子婧看清那些人身上的雀蓝锦袍——寒蝉司!
也只有寒蝉司,能在长安的夜里迅疾如流星。
她忙提起裙摆,踏了满地杂草泥泞也不顾,猛地以肉身拦在马群前面。
领头人紧急勒马:“何人拦路?”
子婧知道最后头那架马车里坐的定是沈知隐,于是她冒着被寒蝉司一箭射死的风险高声道:“我是郭子婧!有要事禀报,求见沈大人一面!”
静了一瞬。
领头那人冷着脸道:“寒蝉司公务,任何人不得拖延……”
“让她近前。”
马车里传出淡而威严的声音。
子婧顾不得了,她匆忙闯进去,连沈谙那句“稍等”都没听见,一掀开车帘,正对上一双沾着血的手。
子婧愣住了。
沈谙也有一瞬怔愣,不过片刻,他又整理好神情,慢条斯理拿手绢擦着掌心的血。
沈谙上下打量她,问道:“大半夜的,你披头散发在外面跑什么?”
子婧心道,大半夜的,你不也在外面杀人?
眼下不是打嘴仗的时候,子婧暂且将一切放到一边,无意识揪住沈谙衣袖,急道:“带我去见昭王!”
沈谙蹙眉,“怎么了?”
子婧尽力压住喉间颤抖,咬牙道:“雪亭……雪亭她没死!她在芙蓉园里!”
沈谙手心的绢帕猝然掉到地上:“你说的是真的?你见到她了?”
“千真万确,我亲眼见到她了!”子婧顿了顿,又道,“她……她不记得我了……她看见我,就像看见一个陌生人……”
沈谙眉宇蹙得更深,他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去昭王府。其他人回寒蝉司。”
子婧又隔着衣袖抓住了他手腕,格外郑重,压低声音道:“还有,雪亭有孕了。”
沈谙大骇,“几个月?”
子婧闭了眼,“快要临盆。”
第77章 调包计。真实身份揭露。
章和皇帝醒来时,神龙殿内正冒着缭绕的白烟,药味熏人得厉害,他喉咙干涩发紧,唤了声:“青泥……”
一双修长苍白的手递来茶盏,随后温和的声音悠然响起:“皇父醒了?”
章和皇帝猛然瞪大眼睛,果然见舒王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目光淡然。他将那茶盏拿了回去,掐在指尖细细摩挲。
“皇父可知道,当年我喝下的牵机毒,也是盛在这样的青瓷茶杯里,连花纹都一样。”
章和皇帝气喘吁吁道:“清岩……当年的事是朕对不起你,朕不当心落下了你,朕错了……”
“是不当心,还是不在乎?”舒王淡笑了一声,“记得带南珠和锦绸,却不记得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