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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谈病好后,第一件事是到神龙殿,探望久病不起的圣人。
太医不敢明说,但他听得出来,圣人哪怕熬得过这个冬天,也熬不过明年酷暑了。
圣人仰躺在榻上,动作迟缓地转头看他,眼底爆发奇异的光,喉间却嘶哑干涩:“回……回来了……”
他费力扒着床榻边沿,问道:“雪亭……雪亭呢?”
杨谈几乎面无表情,他没有回答他,眼睁睁看着圣人趴伏着重重喘息,他的沉默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圣人翻身倒在床榻上,一边咳一边苦笑道:“露华……哥哥对不起你……!”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行嘉,你要追封她,封她做皇后。朕欠这个孩子太多,你要替朕补偿她……”
“人死如灯灭。”杨谈冷眼看着圣人,“圣人如今再多愧疚,雪亭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她只会记得,舅父当年是如何逼得她不得不离开长安的。”
圣人瞬间接不上气,“你……”
然而对于杨谈的忤逆,他已经没有力气气愤,甚至没力气反驳,最后也不过平躺着,有气无力道:“行嘉,朕知道,你怨极了我。也知道你当这个昭王,从来都是不情不愿。”
他说到此,竟有些哽咽:“可你要知道,朕也有许许多多的口不能言。我是你的长辈,你的亲人,为了你……为了你能顺利地接过我的位置,你不知我做了多少,你不知我付出了什么啊!行嘉!”
杨谈静静道:“在其位谋其政,臣没有什么不情愿。”
圣人摇摇头,长叹道:“朕已经没有什么能帮你的了,你是再出色不过的继承者,朕很放心。只有一句,我一定要提醒你……”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只有口型,杨谈辨不出他在说什么,蹙眉问道:“什么?”
圣人却再不说了,闭上眼,陷入又一次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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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园像是一处桃花源,阿翩从睡醒开始就在这里,她的记忆全都消失了,仿佛她从出生起,就只生活在这一处孤岛。
泠奴是京中王孙,公侯贵胄,可是他也哪里都不去,终日只是陪着她而已。
怀孕初期很难熬,但还好,她没有很严重的孕吐反应。阿翩意识到自己身体没有那么好,于是该吃的药总是按时吃,只是她喝完药后下意识伸手抓来的蜜饯,却总不是舌尖习惯的味道。
雪下得很大,外面几株青竹都被压弯了腰,她倚在窗边,单手撑着下巴,雪色衬得她脸颊如玉剔透。
傅清岩慢慢走近,撩起她散下的一缕长发,乌黑柔顺,像绸缎,泛着清淡的玉兰花香。
“在想什么?”
阿翩听见他的声音,恍然回神,她还是有些手足无措,虽说他们是夫妻,是她腹中孩子的父母,本该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可她依然觉得,在恢复记忆之前,他就是一个收留她的陌生人。
她低下头,道:“在想……昨日看的那本书里,有我想不通的地方。”
“你都想不通,我大概更没办法解答。”泠奴笑了笑,“是哪一本?”
“《清嘉文选》第三卷 第十篇,有个叫‘隐年’的人写的批注,我不大明白。”
傅清岩脸上温和的笑意淡下去了,他试探问道:“隐年是谁,你记得吗?”
她摇摇头。
他将她手边的那卷书放了起来,温声解释:“他是三百年来,最负盛名的学者。他的批注,往往天马行空,你看不懂也是正常的。”
“好吧。”阿翩耸耸肩,“反正终日无事,我再研究研究。”
傅清岩没将那本书还给她,他温和道:“你从前在南湖书院读书,没有那么多规矩,自由散漫习惯了,我本也不该将你拘束在这里,只是长安贵族,大多女眷都是这样,一生都在府宅之中。”
“所以,我也不是例外?”她仰头看着他,耳垂坠着一颗鲜红的珊瑚,荡出冷艳的弧度。
傅清岩道:“你可以是,但不是现在。现在你身体太差了,又在前三个月,你若出门,我不放心。”
阿翩转头看向窗外,“那好吧。”
哪怕快要做母亲,她身上也有股消不去的野性。傅清岩知道记忆的消除不意味着性情的改变,白雪亭还是那个白雪亭,她不能接受金屋藏娇,她这一生都学不会识相和乖顺。
傅清岩双手搭上她肩膀,左手慢慢下移,一直到掌心贴在她肚腹。
白雪亭却忽然痛呼了一声,她低下头,愣愣的,“好疼……”
他神色僵住,移开手掌。
果真不是他的孩子,到底和他不亲,勉强认下来又有何用?不如待生下来,一卷草席裹远了。若他彼时心情好,就交给别人去养,若他心情不好,扑杀便是。
反正和亲爹娘从未相认过的,又不止这孩子一个。
孕中嗜睡,他陪在白雪亭身边,看着她睡着,尔后撩开珠帘,对守在门外的忘尘吩咐:“把书阁里和梁国公有关、和她有关的书都收起来,再去寻人找几个绣绷子,给她找点事做。”
忘尘难得多嘴:“雪亭娘子不会绣花。”
傅清岩瞟了他一眼,忘尘当即低下头,“卑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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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岁末,今年除夕并未大办,先是圣人一病不起,再是昭王冬天重病,舒王冷天又是一直在城郊休养的,因而只在蕙草殿设小宴,由昭王殿下代宗室露了脸,便也罢了。
毕竟昭王妃遗骨难寻,葬礼至今未办——人人都知道,这才是昭王殿下心头最大的事。
无论长安几多风雨,都和芙蓉园里的阿翩没有关系。她孕期过了三个月,泠奴昨日答应她,可以出芙蓉园,在周围逛一逛。
天气太冷了,她穿上厚厚的貂裘,一圈密密的风毛围住小脸。泠奴替她系上丝带,又戴好兜帽,免得受风着凉。
一切准备完毕,他方牵着她出门。
“这里是长安城郊,我无功名在身,吃家族老本而已,所以长年住在郊外,图个清净。”
阿翩像个好奇的孩子,左瞧瞧右瞧瞧,她记忆里有模糊的一部分景色,山间的雾、辽远的海、广阔的草地。比起来,长安城郊远没有那么神秀。
但是比闲待在园子里终日无聊好多了。
她心情舒畅,挽上泠奴手臂,笑道:“天气暖了,在那座矮丘上放风筝吧!”
泠奴来不及答应她,远处就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阿翩回头,只依稀看见领头的人玉冠蟒袍,身形修长,应当是个俏郎君。
她心口忽然空了一拍。
泠奴却忽将她拉到身后,“低头。”
她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等到扬尘逐渐远去,她才问泠奴:“方才是什么人?”
泠奴面色淡淡,“皇族。”
“难怪。”阿翩默默道,皇族出巡,是该低头避让的。
她捂上心口,那里莫名地不停跳动着。
她好奇问道:“你是公侯出身,那支队伍里,可有我们认识的人?”
泠奴摇了摇头:“没有,都是陌生人。”
阿翩怔住了,“是吗……”
第76章 小子婧立大功
冬天才过去没多久,昭王府就出了件大事。昭王殿下大发雷霆,打发出去好一批人,弄得王府人心惶惶,大家都夹着尾巴干活儿。
直到一月后传来靳尚书被革职的消息,昭王殿下那天为何发火,才隐隐有了眉目。
据沈少卿透露,是这位不长脑子的靳尚书想捞偏门儿,听闻昭王妃死了,就满世界搜罗与昭王妃模样相似的年轻女孩,以为能讨好昭王,结果反而火烧自身,连带着偶尔收地方小官炭敬、冰敬这种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过都被拎出来大做文章。
风声传到芙蓉园时,傅清岩尚在浇花,听忘尘禀报完后,只是淡淡一笑:“半年一年尚可演,十年二十年呢?要是守贞真那么容易,话本里便也没那么多痴心错付阴魂不散的女鬼了。”
他随手折下几枝玉兰,配上五针松插在花瓶里,洁白搭配青蓝,甚是好看。
“拿到潇湘楼去。”潇湘楼是如今白雪亭住的地方,临水的两层阁子。
时至春日,又到孕中期,白雪亭心情总是不大好。夜里他陪在她身边睡觉,也总能察觉她辗转反侧。
她喜欢的东西不多,藏书阁里的书都看完了之后,就只爱莳弄花草,偏她自己养不活,只能沾傅清岩的光。
傅清岩又吩咐忘尘:“这两天再让苗崖来一趟。”
阿翩侧躺在美人榻上,只穿了件青色的绸衣,手脚仍是纤细的,只有肚腹隆起,她身上始终没有慈和的、被称为“母性”的气质,看上去就有些突兀。
苗崖把完脉后,对她道:“夫人放心,孩子很健康。只要您好好休养,必能平安诞下千金。”
“是个女孩吗?”
“八九不离十。”
阿翩心尖一动,怀孕这几个月来她心态总是淡泊,与这孩子仿佛都没什么连接,眼下听闻是个小姑娘,倒是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会像我吗?她会原谅一个,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没那么爱她的阿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