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猜到,过去我应该经历了很多,每一日都是紧绷的。记忆没有了,但感觉还在。起初我也想追根究底,找回从前的记忆,但是后来,一切都淡了。”
白雪亭想,大约这就是看开。她笑笑:“我现在只想每天都能睡个好觉。”
杨谈在窗外听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夜里,他给白雪亭按着轻微浮肿的小腿,温声问她:“阿翩,你真的愿意留在这里吗?”
白雪亭困倦得很,闻言撩了眼皮,懒懒问他:“什么算愿意?什么算不愿意?”
杨谈哑然。
白雪亭又道:“我觉得在你身边睡得很好,所以我现在不想走。”
这样孩子气的话,杨谈听了却舒了口气,又郑重道:“如果哪天你觉得在我身边睡得不够好了,要和我说。”
“你放我走?”
“你来去自由。”杨谈道。
白雪亭狐疑看着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杨谈立刻摇头:“怎么会?议事议政你都在,我能有什么瞒着你?”
不知是不是没了记忆的缘故,白雪亭真就这么好糊弄,她点点头,闭了眼睛:“好吧,我要睡了。”
杨谈揽过她,亲亲她鼻尖,“好梦。”
白雪亭推了他一把,半梦半醒,仿佛呓语:“骗子……”
杨谈僵住,低头去看白雪亭,却发现她已睡沉了。
方才那句骗子,像是毫无逻辑的梦话。
真的是梦话吗?
她真的,那么好糊弄吗?
杨谈不知道。
总之,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下去。
半月后,白雪亭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文心,出生当日受封长乐公主,小名阿梨。盖因长乐殿下百日抓周时放着玉玺和黄金不要,只伸手去抓她阿娘吃了一半的梨。
白雪亭开玩笑逗她:“什么意思?要和我分梨?”
她这一句玩笑,杨谈做了十天噩梦,每次半夜惊醒,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身旁白雪亭的手,握在掌心了才觉得安心。
小阿梨一天天长大,她漂亮又英气,圆眼睛像白雪亭,剑眉又像杨谈。八个月时已经会开口叫阿爹阿娘,满一岁就能说些简单的句子。
杨谈议政时都将她带在身边。小公主卧在皇父膝头睡午觉时,台下群臣都能松口气——一般这种时候,圣上心情都很好,不会重罚他们。
生育后一年,白雪亭休息得七七八八,慢慢被杨谈磨着一起去神龙殿议事。杨谈这时会像个昏君,把一半的公文交给她。
白雪亭刚开始还推拒:“我没干过,怎么帮你?”
在这事儿上,杨谈不纵着她,他严肃道:“天下并称你我为陛下,我看得的东西,你也看得。况且从前念书时,你的天赋比我还高一点,这些于你而言并不难。”
白雪亭问他:“古来涉政的后妃,史书里祖宗十八代都被骂完了,你想让我也当吕后吗?”
“我不要你做吕后。”杨谈在心里道,我要你做武皇。
白雪亭拗不过他,当真日日夜夜和他泡在神龙殿。加上一个窝在阿爹怀里睡觉的小阿梨,一家三口除了忙还是忙,连吃饭都在谈公事。
两年以后,杨谈的精力慢慢不如从前了,他也越来越畏寒,刚过夏日,神龙殿就要点起炭盆。
这些,白雪亭不是没察觉到。
她能感觉到,每一天,杨谈身上的温度都在下降。他的掌心从温热,到薄凉,越来越像以前的泠奴。
时至冬日,杨谈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一整日的朝事。
神龙殿内坐在正中的人,彻底换成了白雪亭。
太极殿又吹起波谲云诡的风,隐隐有风言风语,都是忧虑国朝的未来。
毕竟圣上膝下,只有一个年幼的公主。傅姓宗室凋零,好不容易百姓过了几年杨谈上位后的好日子,江山又该传到谁手里才能坐稳当?
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时,白雪亭反而很稳。
她处理政务的方式比杨谈更加利落,手段甚至更凌厉,若涉贪赃,从重处罚,贪赈灾款的,一律诛其九族。
一时间,长安官吏人人自危,个个儿都夹紧了尾巴避风头,怕触了女魔头的霉头。
十月初五,长安大雪。
白雪亭收了伞,走进内殿。
杨谈睡了,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
青泥侍候在一旁,手里端着一碗药。
“圣上睡了多久了?”白雪亭问。
青泥答:“自午时起,快三个时辰。”
白雪亭坐在床沿,面色冷冷的,“这就是你让我入神龙殿议政,叫天下并称你我为陛下的理由。”
杨谈睡得很沉,是昏过去了,他听不见。
她伸手覆上他手背,凉得可怕。忽地,杨谈像是有所觉,翻手握住了她的手。
白雪亭摸到他掌心横断的生命线,忽然防线崩溃,群臣眼里冷硬如铁的皇后陛下缓缓将额贴在了圣上掌心,语声微微颤抖:
“我还什么都没记起来,你居然就要走?”
“我就知道,什么长命百岁,根本就是骗我的。”
夜半,太医来给杨谈看诊。小阿梨不知怎的,也睡醒了,从内殿跑出来,爬到白雪亭腿上卧着,母女两人和杨谈隔一层帘帐。
太医走出来时面色不大好,觑着白雪亭脸色,又碍于小公主在场,迟迟不敢开口。
待小阿梨在她膝头睡熟了,白雪亭方道:“陛下如何了?如实说来。”
太医低下头道:“皇后恕罪,臣等无能,陛下中毒已深,若以寻常法治疗,只怕回天无力。”
白雪亭蹙眉:“那不寻常的法子是什么?”
太医抹了抹汗,“有也是有,只是并非正统医书古籍所载,且……上次试过这法子的人,就是苗太医,结果如何,皇后也知道。是以,若非万不得已,臣是不会同皇后提这法子的。”
以毒攻毒,确非良策,舒王也只延了两年寿数而已。
太医又道:“此法若成,能延几年也未尝可知,且反噬严重。皇后瞧昭怀太子就知道了。”
简而言之,决定权在白雪亭手里。
她默了片刻,道:“几成把握?”
太医头更低了:“一成。”
这便是一成都未必有了。
白雪亭坐在床沿,静静看着面色煞白的杨谈。下定决心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摩挲他掌心横断的生命线,对太医道:
“昭怀太子的尸骨,对你们有用处吗?”
太医愣了愣,随后犹豫点头*。
白雪亭断然道:“那就开棺剖尸。一应后果,我来承担。”
-
施针引毒那天,杨谈是醒着的。长安下了一个冬天的雪,天地洁白无瑕,冬日微弱的晴光透过窗,洒在殿内的青砖上。
他遥望窗外,淡声道:“雪停了。”
白雪亭怔住,循着他视线看过去。
杨谈又道:“阿翩。”
她应了一声,“怎么了?”
杨谈伸手,要她过来。
她忽而鼻尖一酸,脑海里有几幅画面流星一样闪过,她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碎片已飘然远去了。
“一会儿施针,你去陪阿梨吧。”
她摇摇头,很固执:“我要看着你。生也看,死也看。哪怕是死讯,我也不要从别人那里听到。”
杨谈眼神柔软,温凉的指腹拂过她长发,“从前有一次,你听到过我的死讯。只是那次我没死成。你知道那时,你是怎么过来的吗?”
杨谈缓缓道:“你回了西京,你过得很好,没有我也没关系。”
他轻轻吻了她眉心,“所以,这次也一样。”
白雪亭双手捂住了脸,她颤抖道:“不一样的……”
她攀上他肩膀,“我忘记了以前的我是怎么想的,但是现在你眼前的这个白雪亭,不想失去你。她还想和你一起找回从前,和你一起把小阿梨养大,她……”
声音戛然而止,杨谈俯身衔住了她的唇。
她感觉到他眼角冰凉的湿意,他们十指相扣着,在雪霁初晴的第一个清晨。
太医隔着帘子道:“陛下,时辰快到了。”
杨谈为她拭去眼泪,轻轻推了推她肩膀,柔声道:“出去吧。很快,很快我就出来见你。”
阿梨在殿外,被子婧抱着,她看见白雪亭出来,忙伸手要她抱,靠在她肩头软软地问:“阿爹呢?”
檐下冰消雪融,白雪亭淡笑道:“阿爹很快就出来,阿梨再等一等。”
阿梨乖乖地趴在她肩膀,“嗯。阿娘,司天监说,明天是个大晴天。我想要爹娘陪我放风筝。”
白雪亭贴上她软软热热的脸颊,眼眶酸涩:“好,娘答应你。”
-尾声-
圣上登基之初,以先帝诏谕为凭,与皇后共治天下,并称陛下。
延熹三年,圣上卧病,皇后统政。轻徭薄赋、爱民如子,重惩贪官、广开言路,天下无有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