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定锋又道:“你又怎知,他求的只是侠义?”
这镇霖太多叵测之心了,人人都是两幅面孔,各个都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可背过身去就能发现,所谓仁善忠义、慈悲心肠,到头来不过都是为了钱权二字。
姚定锋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无论是恶得理直气壮,还是善得狡诈虚伪,掀开他们的肚皮一看,都能发现内里腐烂肮脏的心肠,都是为了名利钱权四字,从没有一个例外。
晋昭轻笑:“玄鹰司、御史台,一明一暗,担的是监察百官之责,姚大人多年勤勉尽职,郡王是何人,您应当比我清楚。”
马匹缓慢行在雪地之上,姚定锋看着远处的高墙陷入沉默。
玄鹰司对周宴的监视一刻都没停止过。
可这么些年,周宴只是牵着他那匹老马四方游走,从不过问政事,只是行侠仗义。
自那匹马老死之后,周宴行事便愈发怪诞,可也从来没往京中多看过一眼,反倒是各地公卿都被他得罪了个遍。
若非是郡王身份护持,周宴只怕早就死在不知哪个地方豪强的手上了。
这也是周桓放心周宴的原因之一。
即便周宴如今起了不臣之心,第一个反对的也绝不是周桓,而是那些暗害过周宴的地方大族。
毕竟谁都怕秋后算账。
可姚定锋仍旧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马车骨碌碌声响停止,车厢终于不再摇晃,御史台与玄鹰司本就相距不远,片刻功夫也就到了。
“人不就活一张脸吗?”晋昭猫着腰起身撩起车帘,“若细论起来,世人也大多面和心不和,可又有几人有勇气去撕开脸面?即便有,我也不觉得郡王有能力去做。”
外头的雪停了,可依旧寒风袭人。
晋昭拢了拢衣衫,看向一旁人高马大的姚定锋:“人心是禁不起细看的,若真要世人半点私心都不能有,只怕十个玄鹰司也装不下天下有二心的人。”
此言一出,姚定锋眯起双眼:“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敢说这种话。”
晋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张了张手臂来到御史台檐下:“我如今都这个境遇了,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只一点,我想提醒大人,玄重宫城里装的,是大延国之根本,好也好坏也罢,宗室血脉过于凋零,对谁都没好处,陛下病体初愈,太子临朝尚有不稳,如今局势动荡,霖都之外太多眼睛盯着了,还望大人行事慎重。”
姚定锋道:“倒是难得听你这般为谁求情。”
“求情……”
晋昭回过头,逆着雪光看向姚定锋。
她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匾额:“御史台建立之衷,便是为了天下人求情。晋某自入霖都,一直都在求情,只是大人常年浸在一方黑水里,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看不清罢了。”
第95章 雪如刀(2)世上再无凌霄……
听了晋昭的话,姚定锋微微出神,也正是这片刻之间,晋昭转身入了御史台,再未与他多话。
姚定锋张了张唇,抬手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看着晋昭在雪地里越走越深,他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有些东西自他身边经过,他却没能看清。
一如这场风雪,来时轰烈无声,去时也只是寂静着消融在石隙砖缝中,谁也握不住,甚至是看清也很难得。
“大人!”
忽而一声高呼惊醒了姚定锋,他望向远处驾马来的人:“什么事?这般慌张?”
那玄鹰使气喘吁吁,甚至都来不及下马见礼:“东南传了捷报,陛下召您入宫。”
“捷报?”姚定锋皱眉,“东南何时起的战事?朝中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玄鹰使的脸色惨白:“来传信的人与属下有些私交,说……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姚定锋心沉入谷底,牵了缰绳调转马头:“知道了,我这就入宫,你回去吧。”
玄鹰使张了张唇,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大人……”
西北胡氏起叛心,东南倭寇之患朝廷后知后觉……无论哪一件,玄鹰司都难辞其咎,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召姚定锋入宫,能是什么好事?
“要来的祸挡不了。”姚定锋声线沉稳,“回去吧。”
姚定锋抬手抚了抚身下的黑马,御赐的良驹,不知已经跟了他多少年了,风里来雨里去,此刻竟也生出些情感。
马蹄在原地踌躇着,像是也能感受到不安。
姚定锋最后回望一眼御史台的檐头,不由得嗤笑一声。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些年玄鹰司不知为陛下做了多少脏事,他早想过会有今日,只是……
他本以为自己与父亲不同,不会为了那些许恻隐之心害了自己,即便是死,也该是尽职尽忠过后。
可如今山陵欲崩,姚定锋这才知道,他高看了自己,也轻视了父亲。
他甚至连本职都没做好。
“是我失职……”
姚定锋叹息一声,不知是在宽慰谁:“也好……该是如此……”
风自街头呼啸而过,卷起浮雪翻覆着离去。
那玄鹰使心头发紧,想劝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姚定锋轻叱一声,驾着马离去。
这般冷的天,御史台前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那道黑影渐远,近乎是义无反顾地向皇宫奔去。
……
建昭十九年末,京师动荡。
前有禹州赵九成欲反,后有胡氏举族投敌一事败露,陛下重病暂愈,兰台御史晋昭冒死进言请翻明氏旧案。
桩桩件件,具是大延十数年来未曾有过的大事,一时满朝文武人人自危。
朝野动荡,边疆不宁。
沿海倭寇大举入侵边境,锦州备兵不足,几欲沦陷。
危难之际,飞英侯林羽率部众浴血奋战,以百人的血肉之躯足足将数万人拖在海岸十日,直到禹州援兵赶到大破敌军。
东南战事得解,这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帝心大悦,特下封赏,赞东南烈士忠勇,追赠殉国者官爵,免除子孙三代赋税徭役,幸存三人皆赐千金,赏食邑百户,无论男女皆抬官授爵。
高岳肩锦、禹二州刺史,林羽受封镇东将军,接替赵九成掌东南三州兵马,赏丹书铁券。
令人意外的是,在赵九成一案中有平叛之功的裴筵不升反降,被调往业州监修河道。
与上次叶献衣的极力反对不同,皇帝对林羽的封赏得到了朝臣的一致支持。
东南的捷报是给镇霖丢了根定海神针,且无论往后如何,至少现在,大家都想过个好年。
锦州的胜仗被过度宣扬,林羽一时成了茶楼酒馆、王公筵席的重点议论对象。
年关将至,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燕巢幕上般的安稳中。
什么胡氏、赵氏、明氏的,什么叛国、投敌、蒙冤受辱的,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言,就连号称天子之手的玄鹰司换了长官也没人敢去多问些什么。
仿佛嘴上的一句“万事如意”就能粉饰太平。
可天不遂人愿,正月初五这日,西北还是传来了噩耗。
……
“嘀——嗒——”
水滴沿着纤长的金枝滑落入釜中,震起微微涟漪,上方漏斗水位再降一次,露出一个清晰的“午”字。
“咔”精巧的铜釜不堪重负侧翻过去,水花倾下,如珠似雨地摔在玉山上,又顺着翡翠雕琢的河床淌下,清亮的水一路西流,最终坠下悬崖落入山脚湖泊中。
“叮铃……叮铃……”
湖心下装有机关,霎时牵动金铃发出声响。
铃声清脆,牵回一旁乐工的心魂。
乐工眼睫一颤,忙抬起手勾上琴弦。
这是自前朝便传下的古琴,历经数位名家之手,最终流入宫中,陛下特拨三名匠人养护,待遇比她这个乐工还要更胜一筹,寻常琴师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更难与它抚琴奏曲了。
“铮——”
琴音低沉醇厚,回荡在殿内,宛如僧道低语,不愧它当世第一的美名。
可一旁的乐工却霎时白了脸色。
“师父?”
一旁的小徒听出不对,看了眼漏斗中的时辰,又回望向乐工指下的琴弦,眼中不乏担忧:“错了……”
须臾之间,乐工已是满额的冷汗,低下头没理会小徒,只抬手又按向方才琴弦。
“铮——铮——”
琴曲低沉柔婉,一声一声如涟漪荡出殿外,借着玄机殿特殊的地理位置,将琴音传至玄重宫城的每一个角落。
“师父……”小徒听着琴音,身子筛糠似地抖着,眼角
都吓出泪来“错了啊……”
可乐工仍旧不语,只皱着眉将掌下一曲抚完。
“哐当”
琴曲奏毕,还不及乐工喘气,小徒便腿一软摔在地上。
“完了……完了……”
小徒泪流满面,被吓得脸色灰白。
乐工神情严肃,眼神锐利地射向徒弟:“完什么?不就是弹错一曲,把你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