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指望她去和亲,杀不得、打不得,她是大延的公主,自己的女儿,若说从前还有沈莲菩做牵绊,如今却真是无所忌惮了。
事到如今,周桓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小瞧了这个女儿,可惜为时已晚。
原以为禹州之事,她只是被晋昭他们利用,如今看来,只怕周珑早有野心,若是自己没醒这一遭,只怕她要踩着周蒙做摄政公主。
“陛下。”
殿外忽然来人通传:“景阳侯到了。”
紫阳殿内冷清,晋昭甫一踏入殿内就看见砖面上的碎玉残茶。
她只扫了一眼,便低头不语。
“朕答应你。”周桓道,“为明氏平反,一切荣光恢复往昔。”
晋昭闻言,仍旧立在原地不动。
人都死了,要这些虚名有什么用呢。
周桓见状,又道:“当年明氏案所有受牵连者都会的到补偿。”
晋昭仍旧无动于衷。
周桓沉默下来。
殿内空气近乎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周桓才道:“罪己诏……朕可以下。”
只一瞬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但,朕又怎知,你一定能退敌军?”
见面前人仍旧沉默,周桓道:“你此去,若能解大延危难,朕自会下诏。”
“陛下在臣这,可没有什么信誉可言。”
晋昭抬眸道:“臣此去若不成,自当作两军阵前祭品,可若成了,敌军一退,危难解除,焉知陛下不会反悔,与我秋后算账?”
“你……”
周桓动怒,但晋昭无动于衷,只纹丝不动与他对视。
周桓一口气提在心口,恨不得马上斩了晋昭。
二人就这样隔空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周桓泄了气:“好……朕答应你……罪己诏,朕写。”
心中石头落地,晋昭抬手作揖:“臣告退。”
周桓心有不甘,又喊住她:“罪己诏朕可以下,但你!此去若不能退敌,朕便让人找出这些年与你接触过的人……还有你晋氏宗族……让他们跟你一起陪葬!”
晋昭前行的脚步霎时一顿,她回过头,掠过重重殿门看向身在阴影中的周桓。
周桓以为自己的威胁起效了,可晋昭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她道:“陛下若想大延此患能解,那人心血肉熬的的汤药,还是停了为好,重佛信道不如少杀生,权当为大延积福了。”
周桓神色一变,他心惊道:“你怎么知道……”
可晋昭早已回头,只留了个背影在阶上。
一阵冷风灌入殿内,呛入周桓咽喉。
“咳咳……”
鲜血溢出唇角,周桓捂着唇咳得撕心裂肺,可他满脑子都是当年东里箬诡异的笑容。
“两对蛊……同心锁……长命锁……可别选错了。”
“同心锁……长命锁……”
周桓从不信这长生之术,可此刻,却不由得胆寒起来,他盯着殿外愈行愈远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什么。
“竟真的是你……竟是我……是我亲手将你召回……”
……
建昭二十年,二月十五,明氏沉冤昭雪,帝悲恸,下罪己诏,严惩当年明氏案所涉官员,恢复镇国公府名爵,然明氏无人能继。
昔年明氏案所涉者几无幸存,纵朝廷有心补偿,来领偿金的也只有零星几人,一时世人唏嘘。
回纥兵临城下,御史晋昭获赦出狱,封景阳侯,受命持节,孤身入敌营,代大延和谈。
然其出行不过半日,宫中传来噩耗,陛下重病,太医院束手无策。
敌军在前,陛下危重,太子周蒙少不经事,一时间大厦将倾,举国安危皆系一人。
……
“哐当!”
羽箭如风,钉在车板上。
摇晃的马车顿时停下,只听外边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官话喝道:“说了只接一人,让你们来谈的人自己下车走过来!”
驾车的士兵顿时暗骂一句,而后侧首对车内道:“晋大人,这……”
车内的晋昭睁开眼,拢了拢肩上披风俯身钻出马车道:“你先留这吧。”
“是。”
晋昭下车,却没有马上前往回纥大营。
她拔下车篷下的羽箭,垂眸,指尖细细抚过箭身。
“这回纥贼兵当真都是蛮人。”
士兵义愤填膺道:“到底是使节来往,竟这般无礼。
”
见晋昭抓着羽箭不语,士兵也打量起她手中物来。
“这是……”士兵睁大了眼。
晋昭抬手,按下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你先回去,明日此时,来此地接我。”
语罢,晋昭便取了符节往营地走去。
她抬眸望向营地里幸灾乐祸的回纥士兵,若有所思。
到底是初春已至,郊外碧草生得茂盛,回纥营地坐落在平原之上,遥望着不远处的霖都。
这些兵马势如破竹,几乎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一路南下,却又生生停在了国都之前。
站在城内的角度,纵是仆固辛叫嚣阵前,对大延朝廷几番羞辱,但敌军终归留在城外,没再进一步,反而给他们留了个喘息之机。
但站在回纥的角度呢?
这些人深秋起兵,一路离家南下,如今眼看功成在即,他们却不一举拿下镇霖,反而停军羞辱……
晋昭单手持节,一手抓着羽箭在指尖轻轻转动,所有的信息在脑中转了一圈。
她望着眼前的回纥军旗,眼眸愈黑,仆固辛少年老成,素有狠辣之名,不像是意气用事、好大喜功之人……
不知不觉间,晋昭已至营地之外。
“吱呀——”
栏栅被推开,引路的人上前:“你就是镇霖派来的使臣?”
晋昭道:“是。”
营地内霎时一阵哄笑。
回纥语此起彼伏:“这延国没人了,派这么个小白脸来和谈,莫不是以为咱们可汗好男风?”
“若真这么怕,早些将公主嫁过来,我们可汗一高兴,待入镇霖,说不定少杀几个……”
听了营地内的调笑,引路人霎时冷了脸,他眼神示意边上人都闭嘴,而后又回头看晋昭脸色,见她面不改色,只当她听不懂回纥语,便道:“我叫仆固律青,是可汗亲卫,随我来吧。”
晋昭颔首,抬步跟上了仆固律青。
一如军营,晋昭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们三两聚集,靠在道旁,俨然如看猴一样盯着晋昭。
晋昭倒也不卑不亢,只目不斜视,一路随着仆固律青往里走去。
待往营地深处,周围却又安静下来,士兵们忙着操练,整装有序,纵有人注意到生人,也只是警觉地扫了眼,见了仆固律青后又马上将视线收回。
第98章 初春降(2)大延境内,人比粮多……
二人一路行至帐前,晋昭抬眸瞥了眼不远处的深黑营帐后,便跟着仆固律青进了帐内。
“可汗。”仆固律青行礼道,“延国使臣带到了。”
晋昭望向帐中人影。
这仆固辛名声在外,民间偶有流传其画像也多是些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凶神,未成想竟只是个少年人模样。
也是,细算其年纪,他也不比周蒙大多少。
仆固辛未着战甲,一身常服,编发随意披散着,他回头,看着帐帘前清瘦单薄的人影扬了扬眉,只道一句:“还真让她说中了……”
晋昭开口,说出的却是回纥语:“‘她’,是何人?”
仆固律青顿时回过头:“你会回纥语?”
仆固辛轻笑:“那倒省了我一番功夫,阿青,出去吧。”
仆固律青又深深看了眼晋昭,张嘴,想同仆固辛说晋昭在营前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
“可汗并不打算撤兵吗?”晋昭却先一步开口道,“所谓和亲、和谈,权宜之计罢了。”
仆固辛神情未变,只抬手,示意仆固律青离开。
待仆固律青离开后,他才走到案边,示意晋昭坐下,失笑道:“真该割了那些人的舌头。”
晋昭只低眸将手里的羽箭平放到案上:“贵国后备不足,以战养战,不知还能撑多久?”
案上的羽箭并非回纥所制,这是大延的羽箭。
仆固辛神色冷了许多。
“我本以为贵国是因为隆冬难过,这才举兵南下。”晋昭继续道,“现在看来似乎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仆固辛往后仰了仰,冷笑道:“我回纥兵强马壮却只守着关外那么点地吃苦,历来都是成王败寇,没有让弱国富庶安逸,却让强国食不果腹的道理。”
晋昭道:“那敢问可汗,这段时间,可真心觉得大延富庶安逸?”
仆固辛脸上一僵。
“回纥各部分散多年无主,人心杂乱,统御起来很难吧?”晋昭道,“纵是武力镇压,可您心里清楚,你没有根基,底下的老人各怀鬼胎,随时都能找机会把你这个新王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