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仆固辛的眼眸发亮,直道出了他心底的想法:“倒不如来个一箭三雕,带着部族发兵敌国,立一立你的威望,也借外力迫使民众一心,赢了抢粮抢地,输了……正好让那些反对你的、和你不同心的死在战场上。”
仆固辛见被拆穿,倒也没有恼怒,只大方承认着接过话茬,嘲讽回去:“谁料你延国官员看着富得流油,人没帮我除掉,青州反给我留了一地茶梗子。”
他一路南下,金银珠宝是得了不少,但却买不到粮,开了各地粮仓,却发现大多都被硕鼠啃了个干净。
这延国军队大多是绣花枕头,一击溃散,甚至还不如青州的起义军能打,也只有到了业州,裴筵守城灭了他不少人马,可最后也没撑多久,反而死前还烧了当地仅存的粮仓。
如今他粮没抢到,想害的人也没害成,如今军中士气正高,贸然退兵底下的人定不肯,仆固辛骑虎难下,只能一路南征了。
谁料这延国竟真一人都站不出来,任由他直达京都,才派了个文臣出来和谈。
仆固辛想象不出,就这样一个国家,当初是怎么将北部众盟打得粉碎的。
他道:“本只想打家劫舍过个暖冬,不想半推半就的,竟要吞国了。”
“贵国真的觉得,大延无人了吗?”
听了仆固辛的话,晋昭道:“我今日只一句话,大延,你吞不下去。”
见晋昭眼神凌厉起来,仆固辛道:“吞不下?我四个月就能打下你们一半的土地,你和我说吞不下?”
“那是因为有人内应,不是吗?”晋昭道,“回纥兵马出其不意,借着胡氏给的情报,趁着我军士气低迷,方才能一泻而下,可之后呢?打城容易守城难,贵国守得住这些吗?”
“且不论你军异地行军,如今战战得胜自然欣喜若狂,可我大延东部、南部仍有兵马,他们可不是北部胡氏带的那些草包。”
晋昭与仆固辛对视上,分明代表着战败弱势一方,可她气势上却丝毫不让,反而咄咄逼人:“大延两百年底蕴在此,一时失利而已,可汗真能保证贵国一战不败吗?如若受阻,这些人不会心生怨怼?”
仆固辛冷笑:“那我辛苦来一趟,你叫我空着手回去?纵是我愿意,外头那些人你可看见了,他们都叫嚣着杀入镇霖呢。”
“可你才是他们的王,不是吗?”晋昭道,“与其如今两国对抗,让漠北坐收渔翁,不如和谈休养生息。”
“你这态度可不像来和谈的。”仆固辛无奈摇头道,“看来已经想好条件了,说吧,准备赔多少。”
晋昭面不改色道:“青州。”
“就青州?”
仆固辛闻言嗤笑:“你当我傻呢?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要来干什么?”
本就是个种不出粮食的地方,受胡昌季启明多年压榨,青州如今就只剩叛军跟茶梗了,那地方无疑是个烫手山芋,延国丢都来不及的地方,竟想用来敷衍他?
“并非将青州割让给你。”
晋昭道:“大延国土寸步不让。”
仆固辛:“那你想干什么?”
“可汗经过青州时,应当注意到了,那有很多茶叶。”晋昭道,“其中最上乘的,卖到西洋,一饼可值百贯钱。”
仆固辛霎时静了下来。
晋昭继续道:“您如今将惟镛谷关口封住,便是将青州的财路斩断了。若能放开关口,大延愿与回纥交好,共享商道。”
仆固辛皮笑肉不笑:“这只是你们的好处吧。”
“事若能成,青州三年内茶叶贸易收入愿分贵国三成。”晋昭道,“二国建立互市,来往贸易,青州如今是只有茶叶,可我大延物产丰饶,南部余粮、衣物皆可运往青州销售,贵国畜牧发达、首饰刀兵工艺精湛,亦可销往我朝。二国互补不足,增进营收,何乐而不为?”
“这么麻烦。”仆固辛道,“我直接抢不好吗?”
晋昭倒也不恼,只笑道:“您也看到了,如今大延境内,人比粮多。”
最后四个字意味深长,仆固辛听出了晋昭话后的意味:要钱没有,若执意要打,他们也跟他死磕到底。
他又想到青
州那群起义军,一帮从未训练过的平头百姓,茶梗果腹也能让他们不堪其扰。
仆固辛眯起了眼:“你在威胁我?”
“不敢。”晋昭淡然道,“只是与可汗道清其中利弊罢了。”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将你斩于营中!”
仆固辛一把抽出弯刀横在晋昭颈间:“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们可不守你们这些中原人的规矩。”
刀刃冰凉甚至还带着血腥气,正死死贴在晋昭脖颈,仿佛下一步就要划开她的喉咙,让她命丧于此。
可她眉峰动也不动,面若平湖道:“可想好了,我若命陨此地,大延、回纥,再无和谈余地。”
说着,晋昭单手捏着刀背往自己脖颈间抹去:“待东南援军一到,我倒想看看,回纥是耗死在我大延土地上,还是受漠北背刺一刀。”
面前人颈间鲜血滚落,仆固辛没想到晋昭真敢把刀往自己脖子上抹,顿时拍开她的手,将刀收回。
晋昭见状,笑着往后仰道:“看来可汗心中已有答案。”
仆固辛冷声道:“你的骨头倒比那些人硬。”
“可汗是说胡氏?”晋昭道,“听说他们一族,在您这谋了个高官……”
“是又如何?”
仆固辛又坐回椅子上,他看着晋昭笑道:“我瞧你也不错,可要弃暗投明,入我麾下?”
“若真‘弃暗投明’,可汗敢用吗?”晋昭意味深长道,“今日背叛大延,明日便能卖了回纥……”
仆固辛自然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道:“人家举族投靠,诚意十足,我若背弃,岂不是让天下所有欲投靠我回纥者望而却步?”
“是。”晋昭不再多言。
“你提出的条件我还要再想想。”仆固辛道,“今日暂宿营中吧。”
商路贸易这些并非仆固辛所熟悉的范围,他自然需要时间考虑,更何况需要处理胡氏还得借她这个延国人的手,留宿营中的请求在晋昭的意料之中。
她起身道:“听闻可汗营中有一女祭司,在下久仰其名,不知可否一见?”
仆固辛闻言,笑道:“她说你会要求见她……去吧……”
听了仆固辛的话,晋昭越发断定如今局势与东里箬有扯不开的关系。
她眼中神色冷下,转身随着被招入帐中的仆固律青走了出去。
“东里大人畏光、甚少见人。”
一路上,仆固律青不忘提醒晋昭道:“平日这个时候多在静修,但今日却特地遣人告知了可汗,说要见你。”
晋昭神色愈冷,敛眸道:“倒是难为她。”
仆固律青没注意到晋昭的异常,小心翼翼掀起深黑色帐帘:“东里大人,延国使臣到了。”
营帐内火光幽微,衬得东里箬的面具愈发狰狞。
她睁开眼,对帐外漏下的一角光亮笑道:“请进吧,阿珩姑娘。”
这是西南语,仆固律青没听出不对,引着晋昭入帐后,便离开了。
帐帘落下,周身又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东里箬身前火光微亮。
她抬手摘下面具,惨白的面容在红光后显得愈发妖艳如鬼。
晋昭细数着与此人有多少年没见。
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面前人容颜不改,岁月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直到此刻,晋昭终于信了那些个“神仙面,长命锁”的传言。
第99章 初春降(3)昨日东里箬向我请辞,景……
“阿珩姑娘。”
东里箬笑容一如当年,仿佛还是那个纯真的苗疆少女。
她问道:“可还认得我?”
“当然认得。”
西南方言娇俏灵动,曾经熟悉的称呼又响在耳畔,几乎要将晋昭拉回到二十五年前。
她扯着唇道:“只是你老得我不忍看了。”
“啊!”
东里箬惊叫,连忙扯过铜镜,细细打量自己的脸。
火光边铜镜如水,镜中人面颊莹白如玉、红唇似血,哪有半点老态?
她轻笑一声放下铜镜,望着晋昭道:“阿珩姑娘,你又打趣我。”
“确实老了。”
晋昭一步步走到东里箬面前,隔着火光,近乎是面贴面地打量她:“面容养的再好,里面装着的人也已经老了,我只看到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妪,在这顶着张死人脸装嫩。”
她最懂怎么激怒她。
可这回东里箬却并没有动怒,她眼珠被火光映得噌亮,看着晋昭道:“那你呢?不也是恶鬼装新躯?你如今能好好站在我面前,不正是因为周桓腹中的人心?”
“噌!”
雪光一闪,刀刃便已横在东里箬颈间。
东里箬见状笑道:“你很清楚,我若死在你手里,什么和谈便都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