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之贺在长陵坡被打了一顿,元气大伤,往日翩翩美男子,如今枯瘦又瑟缩,他看见长女,略有些激动,可能想要过来亲近一下,但又想起如今这般境地,皆是拜这个女儿所赐,心里又憋屈,踌躇起来,不冷不热、不尴不尬的,只含含糊糊地招呼了一声。
傅棠梨也不甚介意。
众人一起坐下。
菜色还是丰富的,鸡鸭鱼肉什么的都有,热气腾腾的,还备了一坛酒。
大伯傅之恭红光满面,举杯道:“今天好日子,难得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来、来,都来喝一杯。”
傅方绪很有些看不上这个儿子,年纪一把了,才混了个户部侍郎,高兴成这样,实在上不得台面,他不由“哼”了一声,但如今一家人的日常用度大半是傅之恭在开销,连这宅子,都是傅之恭从同僚那里租借过来的,傅方绪又不得不忍耐情绪,闷头喝了一杯。
严氏活络,随即说笑起来,三夫人张氏如今不奉承杨氏,转而奉承起严氏,一来一去的,席间的气氛勉强热闹了一些。
待席过一半,杨氏在下面扯了扯傅之贺的袖子,傅之贺会意,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堆起满脸笑,唤了一声:“雀娘。”
听得傅棠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客气地道:“父亲有何吩咐?”
傅之贺叹了一口气,温和地道:“雀娘啊,我们终归是一家人,过去呢多少有些不高兴的事儿,都不去计较了,你今儿能回家,可见心里还是念着我们家里人的,父亲心里很是欣慰。”
傅棠梨并不接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父亲。
杨氏凑上来,殷勤地笑道:“好叫雀娘也知道一下,家里最近喜事连连呢,大伯升了官,你妹妹也说了人家,过了年,就要出嫁了。”
傅棠梨这才注意到,傅芍药坐在一旁,一脸苦大仇深的神情,眼睛又红又肿的,显然刚哭过。这个妹妹气性大,每每见她,十次有九次是在生气。
大过年的,傅棠梨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当下点头,敷衍了一句:“恭喜。”
她这一搭话,杨氏马上来了精神:“许家没良心,我们家一出事,就退了亲,这回燕娘说的人家,祖上也曾当过官,只是如今不显了,姑爷还在读书,假以时日,未尝不能登阁拜相……”
胭脂站在傅棠梨的身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傅芍药被许家退了亲,如今只能找一家破落户,本来就十分恼火,这会儿听见胭脂嘲笑她,气得拍案而起:“婢子安敢无礼!”
杨氏今天脾气特别好,赶紧把傅芍药按下:“你这孩子,和你姐姐的人计较什么。”
傅之贺只当作没听见胭脂的笑声,搓了搓手,语气愈发亲昵:“雀娘你呢,如今出家修道,很该抱扑守拙才是,听说你先前从幽王那里把嫁妆都取回来了,我看你眼下也用不上,你妹妹出嫁,家里不同从前了,嫁妆不够气派,怕叫人看轻了去,你做姐姐的,多少给她添点。”
难怪呢,今日巴巴地把她叫回来,原来却是为了这个。
傅棠梨放下竹箸,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面色不动:“父亲觉得我得添多少才合适?”
傅之贺看了杨氏一眼。
杨氏立即应道:“不必多,雀娘你手头阔绰,给你妹妹添个三千两银子就行,多了我们也不好意思拿。”
这话说得,连严氏都听不下去了,她转头对张氏道:“老二家的,你去,拿个镜子出来给老三家的,让她照照,自己的脸得有多大,张得了这个口。”
杨氏的脸“刷”的黑了。
张氏讪讪的,哪里敢掺和进去。
傅棠梨最爱严氏这一点,嘴巴一张,就能把杨氏气得仰倒。
她笑了笑,对严氏道:“我母亲一向脸盘大,大伯母可别说她了,再说她要臊了。”
杨氏的脸皮儿又从黑的变成红的。
傅之贺不好和严氏计较,只能对女儿发作,沉下脸,愤愤的:“雀娘,你怎么说话的,我们不怪你拖累了家人,你反倒和我们生疏起来,旁的不说,只为了你,你祖父丢了官,被查没了宅子,难道你不该担这个责吗?三千两银子,你若一时拿不出现钱,就把安仁坊那套宅子给你祖父,算是抵账了。”
傅方绪前头一直板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听到这话,眼睛马上看了过来,露出了殷切的目光。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安仁坊的宅子和青华山上那套别院一样,是韩老夫人当初为女儿在长安置办的嫁妆,宽敞气派,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也称得上是豪宅,杨氏掌管韩氏的嫁妆多年,心里清楚得很,单单就挑了这一套。
傅棠梨心里也动了气,面上不显,反而笑吟吟的,伸出手,叫了一声:“黛螺。”
黛螺侍立在一旁,此时听得娘子叫她,心领神会,向前一步,将一个小暖炉塞到傅棠梨的手中:“娘子,天冷,这屋漏风,您小心别着凉了。”
那暖炉裹着厚实的蜀锦牡丹缂丝罩子,里面是赤金掐丝珐琅质地,做得精致小巧,团在掌心里,热乎乎的。
傅棠梨惬意地叹了一口气,又问黛螺:“今儿里面放了什么香饼子?味道怪好。”
黛螺回道,“娘子先前说不喜欢炭木烧起来的味道,我就只用了龙涎和沉香二味制成香饼,就是不太经烧,我这里备了一袋子,过会儿给娘子添上。”
龙涎与沉香二味,一金
难换一两,她竟直接拿来烧了取暖?
连傅方绪都黑了脸,怒道:“荒唐,何太奢!”
傅棠梨摸着手里的暖炉子,慢条斯理地道:“我从前享乐惯了,如今也收不住,不说这香饼子,只说我在观里抄经,也爱用金粉和着香墨,抄出来的经文呀,闪闪发光,供奉在三清祖师座前,好看得紧,连观主都夸我有诚心,你们看,这一来二去的,实在存不住钱,恐怕没的孝敬祖父和父亲了。”
杨氏强忍着怒气,试图再挣扎一把:“雀娘,你的家底,我是知道的,哪怕香料金粉当作土撒,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你一个出家的女冠,再没旁的花销,不如给家里人救急,免得将来被人骗了去。”
真是不死心。
傅棠梨长长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对了,是这样的,不劳母亲担忧,说到旁的花销,我呢,在观里找了一位师兄照顾我,师兄容貌生得好,对我百依百顺,我十分满意,给他花了许多银子……”
严氏在喝酒,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喷了出来。
第76章 大结局:灯火……
傅之贺勃然大怒,站起身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傅棠梨:“恬不知羞!恬不知羞!”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起来,和她早先一点儿都没差,依旧是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气定神闲:“怎么,父亲和母亲都觉得我在元真宫就该吃苦吗?这可错了,我手里有钱,到哪不能过好日子,师兄讨我欢心,我愿意把钱给他,你们让我心烦,我就一毛不拔,这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你们这些摊手要钱的都不羞,我有什么好羞的?”
傅之恭急忙出来打圆场:“雀娘少说两句,别气你父亲了。老三,你也坐下,有些话就不该和孩子说,大年夜的,别吵,怪没意思。”
就在这时,傅全从外头进来,脸色怪异,小心翼翼地插进话来:“门口有位自称玄衍的道长,说是从元真宫来的,来接二娘子,二娘子要叫他进来吗?”
不说犹可,这一说,简直就是正撞在刀口上了,什么元真宫的道长,可不是方才所说的“师兄”吗?
傅之贺拍案,咬牙道:“好啊,正要找他去,他倒送上门来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来骗我女儿的钱财。”
他说罢,怒气冲冲,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傅棠梨稳坐如泰山,不过笑了一下。
严氏和傅之恭见势不妙,赶紧跟了出去:“老三,你冷静些。”
宅院不大,不过几步路,跟在后头的傅之恭夫妇还没来得及拉住,傅之贺已经冲到院门口,捋起袖子,厉声喝道:“哪里的泼皮无赖,敢、敢、敢……”
后面几个字就打了颤,抖了半天抖不出来。
赵上钧站在门外,披着黑珍珠貂皮大氅,身形英武,神姿高彻,肩头落了零星几点雪,宛如崖上青松立于明月下,他看着傅之贺,微微一挑眉:“敢什么?”
两个小道士侍奉在赵上钧的身后,一人牵着马,一人挑着灯。
傅之恭已经赶了上来,口中还在劝:“三弟,别这样,来者都是客、客、客……”
后面几个字,他也开始打颤起来。
傅之贺眼发花、脚发软,“噗通”一声,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臣、啊、不、草、草民叩见陛下。”
傅之恭也忙不迭地跪下了:“臣叩见陛下。”
严氏本来伸手要拉的,手伸到一半就卡住了,看了看傅之贺、再看看傅之恭,然后又看了看赵上钧,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你不是雀娘的那个……呃、情、情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