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莱拉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却藏着风暴,“塞西利亚死了。不是因为生病,是因为…坏人,非常非常坏的人,为了秘密,害死了她。哈特夫人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她的丈夫不理解她的悲伤,她的家人害怕她的绝望和愤怒。于是,他们把她送到了这里,挂上‘杀人魔’的牌子,让所有人像看怪物一样看她。”
莱拉把语气放得更轻了:“她的确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她不信任她,但是她最终被自己信任的家人送到了贝特姆莱疯人院。”
孩子们都沉默了。比利和汤米脸上少了些恐惧,多了些困惑和茫然。玛吉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珍妮的眼里则蓄满了泪水。
“她的疯狂,”莱拉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孤独的背影,“不是因为她生来邪恶,而是因为她承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却找不到任何出口。这个世界没有给她药,只给了她锁链和看客。你们觉得,把她关在这里,像展示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就能治好她的心吗?”
就在这时,栅栏内的哈特夫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而是直直地精准地穿透了稀稀拉拉的人群,落在了莱拉身上。
莱拉的心猛地一跳。
然后立刻回到了正确的节拍上。
因为哈特夫人又以同样的眼光看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她已经认不出来任何人了。
看完哈特夫人,莱拉又带着孩子们参观了其他房间,做了一点简单的医学科普,无论怎么样,她终究是开始做了。
万事开头难。
如果知道开头在哪里,那就咬着牙度过难关,那也就不算是太难了。
然而,对于莱拉来说,问题在于她不知道哪里是开头。如果单从事业上来说,糖果工厂的生意蒸蒸日上,以绿玉为代表的高档糖果很强势地占据了整个英国的市场,而且逐渐向全欧洲扩散。
简会高兴地说最困难的起步阶段已经过去了。
莱拉不这么认为。她一直在想尽办法告诉玛莎,告诉简,告诉安妮,告诉工厂里的每一个工人一件事。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世界不应该是每天虔诚地祈祷上帝却连饭都吃不饱。
世界不应该是五岁的孩子去当扫烟囱的童工。
世界不应该是一个人长到十来岁还不识字。
世界不应该是两个人辛勤工作却养不活自己的孩子。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
夜校里她和小珍妮说这话时,对方是这样回答的。
“是的,莱拉小姐,可是我们的世界已经不是这样子的了。我们祈祷上帝,然后上帝给我们送来了莱拉小姐,于是我们都过上了能吃白面包的好日子。”
莱拉不知道怎么对孩子们解释自己并不是上帝送来的。
随着自己的财富与日俱增,头顶上维多利亚时代蒸汽机的黑烟让莱拉觉得它们永远不会消散了。
天气再次变冷的时候,她第二次接到了女王陛下的谕令。她要求莱拉阿什博恩到白金汉宫觐见她,并且商讨皇家婚礼上的糖果供应问题。
女王坐在帝国尸骨堆上。也许她知道自己坐在尸骨堆上,也许她只是以为自己坐在王座上。
她统治着一个让童工在烟囱里窒息,让母亲在工厂机器旁耗尽青春,让无数个塞西利亚无声死去的世界。
莱拉按照宫廷礼仪,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裙摆铺开又收拢,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她确实演练过千百遍。
“陛下,亲王殿下。”她的声音清澈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阿什博恩小姐,”维多利亚女王说,“我们听闻了你和你的‘绿玉’在伦敦乃至巴黎引起的轰动。令人印象深刻。”
“感谢陛下的关注。能为人们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消遣,是我的荣幸。”
她刻板地一问一答。莱拉不想表现得这么顺从,但是她觉得自己目前还没有办法不顺从维多利亚女王。
“消遣?”阿尔伯特亲王开口了,他的英语带着明显的德国口音,“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现象,小姐。一种精巧的发明,一种…独特的商业成功。”他的目光锐利起来,“我们了解到,你的工厂模式,包括对工人的…安排,也颇为新颖。”
她保持着微笑:“亲王殿下过誉了。工厂只是尽力为愿意工作的女性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和糊口的报酬。至于夜校,知识总能点亮生活,哪怕只是微光。”
女王对工厂兴趣不大,她更关心眼前的目标,也就是自己的婚礼。
“阿什博恩小姐,王室即将迎来一场盛大的婚礼,”她停顿了一下,“我们认为,你的‘绿玉’泡泡糖,以其独特和新颖,非常适合作为婚礼庆典上的小礼物,赠予尊贵的宾客。”
“因此,我给予你成为皇家糖果供应商的荣誉。”
第100章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正文完……
“能为女王陛下的婚礼庆典增添一丝微不足道的甜蜜,是绿玉和我本人的无上荣幸。感谢陛下和亲王殿下的信任。”
莱拉的回答得体而顺从,挑不
出丝毫错处。维多利亚女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每一项繁琐而严格的细节都由宫廷侍从官与莱拉敲定。包装和运输都好说,但是他们甚至对配方指手画脚,这不是莱拉所喜欢的。
和皇室合作让莱拉感觉很不爽。好在,当最寒冷的天气过去,维多利亚女王的婚礼终于举行了。
莱拉没有结过婚,她的朋友们也没有结过婚,因此她不知道四个月的备婚时间是长还是短。至少现在,她感觉花四个月时间给女王的婚礼准备糖果长的要烦死人了。
婚礼之日,伦敦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喧嚣与奢华之中。白金汉宫到圣詹姆士宫的道路被鲜花旗帜和涌动的人潮淹没,空气中弥漫着香粉味和马匹富含蛋白质的汗味。
莱拉特地选了一顶网纱很长的帽子佩戴。她让薄纱垂下来,遮住自己的口鼻。这样虽然没有办法改变婚礼的气味,起码也能给她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值得庆幸的是,莱拉没有资格去圣詹姆斯宫观看婚礼仪式。不过,她还是要出席白金汉宫的婚宴。
英格兰白天房子里的内部经常是昏惨惨的,但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婚宴不能是。枝形水晶吊灯的每一个棱角都在反光,莱拉只能说反光,显然不可能在每一个分枝上都点上煤油。
无数的贵族,政要和外国使节身上闪耀的珠宝和华服都在灯下闪耀。银质餐具、骨瓷餐盘、堆积如山的美食佳肴……空气中混合着昂贵的香水,烤肉的油脂香和浓郁的花香。
比外面的味道好闻一点。
这是莱拉唯一的评价。她不知道自己旁边坐着的贵妇上次洗澡的时间,也不想知道。
她的绿玉薄荷泡泡糖被精心包装在印有皇家纹章的精致小盒中,作为餐后小点和纪念品,放置在每位宾客的席位上。
宴会进行着,音乐悠扬,觥筹交错。赞美和恭维如同永不枯竭的香槟,流淌在衣香鬓影之间。莱拉安静地坐在分配给她的位置,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偶尔回应邻座的客套话。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场宏大的表演。
女王娇小的身躯包裹在繁复的蕾丝和珍珠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阿尔伯特亲王挺拔而严肃,在女王与丈夫身边,围了一圈帝国最有权势和财富的一群人,他们谈论着政治,狩猎,赛马和最新的巴黎时装,他们的世界光鲜亮丽,秩序井然。
莱拉拿起面前那个属于她自己的皇家礼盒,打开。翠绿色的糖果安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她取出一颗,放入口中。熟悉的带着强烈清凉感的薄荷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她想到了另外一些东西,在女王的世界背面的东西。
是糖果工厂里,女工们因长时间站立而肿胀的双脚,空气中弥漫着糖浆的甜腻。
是贝特姆莱疯人院铁栅栏后,哈特夫人对着墙壁无声啜泣的灰白背影,以及门口小贩叫卖的鱼,桃子和花朵。
是夜校昏黄的油灯下,小珍妮因为光线昏暗眯起来的眼睛,以及她天真的话语:“上帝给我们送来了莱拉小姐。”
是伦敦清晨的浓雾中,瘦小的身影背着巨大的扫帚走向工厂烟囱的轮廓。
她看着一位珠光宝气的伯爵夫人优雅地剥开糖纸,将绿色的泡泡糖放入涂着鲜艳口脂的嘴中,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转头对同伴低语,大概是在称赞这新奇的口感和皇家婚礼的品味。另一桌,一位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军官,正试图吹出一个泡泡,引得同桌的淑女们掩口轻笑。
多么和谐,多么美好。帝国的荣光,王室的盛典,科技的进步,以及点缀其间的,为上层阶级带来愉悦的小小奢侈品。
莱拉轻轻咀嚼着。薄荷的冰凉感直冲头顶,让她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清醒。她听着周围的谈笑风生,看着那些满足而矜持的面孔,以及他们的幸福,他们的秩序。